“也好。”葛守礼也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歉意的笑笑道:“老朽正有一肚子嘀咕要请教元辅呢。”老头年纪大了,稍稍喝口茶,整理下思绪,才问道:“首先,条编法讲的是一刀切。全国一千一百多个县,有山地、有水乡、有旱田……还有林地、果园、棉田,有江河湖海里打渔的,林林总总这么多,如何一刀切?”

    “您老说的这些,正是条编法不得不行的理由。”沈默温和笑道:“原先我在地方上当知府时,每到收税季节就头疼。好家伙,就看老百姓肩扛手推送来完税的东西。除了粮食,还有各种土特产,什么纸笔墨砚、竹木藤漆、绫罗丝缎、锅碗瓢盆,甚至还有咸鱼腌肉,收上来把仓库堆得满满当当,就是不见银钱。更愁杀人的是,我还得把这些东西,再解送给三十多个军政机构,这个运送过程不仅要征调大量劳役,三成损耗是最起码……付出这么大代价,可作用如何呢?一旦国家有事,朝廷用银,除了粮食之外,这满仓的东西都一无用处!国家需要的是什么,是钱,是粮!而有钱就能买到粮,所以不收东西只收银钱,这是利国利民利官的善政!”

    “我没说改收银钱不好,”葛守礼摇头道:“可一条鞭法是不论仓口,不开石数,只看每亩该银多少!但地有贫富之分,上下等产量相差何止十倍?就算同一块地,不同的年景差异也是巨大,一刀切能切得动么!”

    “这个问题很关键,”沈默点头道:“标准的决定权自然掌握在户部手中。但这个折算标准不是恒定的,也不是统一的。当初太祖皇帝设立对应各省的十三清吏司,本意就是为了分管各省财政。然而在财政安排上出现了偏差,各省所收的赋税,不经户部直接解送往接收单位,结果户部财权大空,只能当个国家的大会计。十三清吏司自然也就有名无实了。”

    葛守礼点点头,他是多年老吏,自然对这些来龙去脉十分了解,便听沈默继续道:“现在,是到了恢复祖制,让十三清吏司发挥作用的时候了。内阁预备让一个清吏司负责一个省的折纳系数,不仅每个省不同,甚至要细化到州县。法令颁布后,将由户部侍郎分别带队,下到各省去,每府每县的敲定。之后每年完税前二月,由清吏司再次下到各省调研,根据实际情况,确定是比照去岁执行,还是有所增减。”

    “这个……”葛守礼听得有点晕,苦笑连连道:“首辅大人,恕我直言,虽然户部是个大部,但要完成您的设想,怕是得再扩大数倍才行。而且还有个监管问题,您怎么保证他们不会被下面人糊弄,甚至被他们收买了?”

    “人数不是问题!”沈默一摆手,有些自得的笑道:“从隆庆元年开始的国子监改革,到现在已经六年多时间了……”

    “原来元辅打得是这般主意。”葛守礼恍然道。所谓国子监改革,引子就是隆庆元年,南京秋闱监生之乱。当时沈阁老代表朝廷向监生承诺,给他们更好的教育和出路。回到燕京后,他提出改革国子监。

    首先。在校的监生全部肄业后,将不再接受花钱捐监。只接收举、贡、荫三种监生,并将恢复祖制,以坐监积分与实习历练磨练他们。学制定为四年,前三年以坐监积分,学习文化知识为主,待新科进士产生后,也会进国子监学习……不过人家就不必积分了。然后无论是新科进士,还是修满积分的监生,都会被派到各衙门实习历练,一年后按照各衙门、吏部、国子监给的综合考评排定名次,进行分配。

    当然为了避免有关系户走终南捷径,引起科场出身官员的不满,沈默定下了严进严出的规矩。首先,各省督学要对所举荐的监生负责,监生在校期间的成绩、表现,将是考核其政绩的重要依据、二是‘坐监三年’的前提,是监生能够修满积分。如果修不满,还得继续念下去,最多六年修不完的,只能打回省里自己处理了。并且,最后一年实习的衙门,肯不肯给好评,还得看他们的表现。

    就这样,还引得朝野满是怨言,那些已经从科场出来的,和挤不进国子监的举子们,曾经许多人愤怒的上书,说这是乱法亡国!好在一来沈阁老是六首状元,牌子又硬,加之又是朱元璋定下的规矩,这才没有让他们闹起来。

    后来,隆庆四年第一批监生毕业,又有人闹腾,但在之前一年的实习历事中,各部大佬们已经见识到了这些监生的过人能力,爱他们还来不及呢。于是高阁老一声断喝,这个世界安静了……现在降妖镇魔的门神已经回老家了,反对的声音又起来了……“人手的问题解决了。”言归正传,葛守礼道:“监管怎么办?”

    “这就得您老来办了。”沈默朗声笑道:“都察院也有十三道御史啊!”

    “您是说?”葛守礼眼前一亮道。

    “不错,一道盯一省,出了问题立即参奏。”沈默笑望着葛老头道:“既然您老这么不放心,我就把监管大权交给您,你看那里有问题,立即提出来,该整改整改,该处理处理,甚至某些地方暂时停止,你都有权决定,怎么样?!”

    “啊……”葛守礼被沈默的气度折服了,有些美好的情绪在胸中滋生,一时说不出话来。

    “因噎废食要不得啊,葛老。”沈默轻舒口气,笑容依旧和煦如春风道:“百姓为税赋苦矣。方才说的纳税还是轻的,对老百姓来说,最大的麻烦是徭役。因为田赋和人头税多少还能见到东西,当官的赖不掉。徭役可就不好说了,修河堤、给驿站当差、整修道路,这都是徭役,累死累活完成了任务,还得给当官的行贿。你要是不给钱,他就大笔一挥――没干,下次接着干!你有意见?这事儿我说了算,说你没干就没干,你能咋地?百姓苦于税赋久矣,再不改革,真要国将不国了。所以无论如何,咱们都得把这件事办成办好!”顿一下,坚定的挥挥手道:“为了避免法久则弊,我们要从一开始,就把规矩立好了,立完善了!”

    “要是能严格按元辅说的办,这事儿倒真有可为之处。”不知不觉,葛守礼的立场在渐渐松动:“但都察院能监管官员,却管不了那些歼商……老百姓要完税,得先把东西卖给他们,才能换回银钱。平白让那些歼商加进来,使百姓多了一重剥削,这也是老朽反对的一个重要原因。”

    “谷贱伤农,这是无法根治的死结。”沈默叹口气道:“但百姓为完税而出售货物,是带有强制姓色彩的,并不是买卖自由的市场行为。所以我们必须要保护农民,打击投机倒把。”

    “那么如何去做呢?”葛守礼追问道。

    “三个办法。一方面,官府要通过常平仓,在粮价低的时候高价买入,调解粮价。”沈默眉宇间的杀气一闪而过道:“另一方面,要严厉打击歼商不法,对于在完税期间哄抬物价的,以破坏国家税赋**重处,轻则罚款杖刑,重则杀头抄家!”

    “也只能如此了。”葛守礼叹口气道:“希望严刑峻法能让歼商收敛。”

    “葛老,您是山西人,自然对晋商十分了解。”沈默也叹口气道:“应该知道,我大明绝大多数商人,都是诚实守信,视口碑为生命的。只要我们把工作做透做细,相信各个商会会出面阻止有人搞乱市场,把那些害群之马赶出去的!”

    “但愿如此吧。”葛守礼点点头,这一条算是通过了,又道:“我现在相信,这个法子,是很好很好的。但是能好多久,我还不乐观。因为它受地方官员的素质影响太大。不是我抹元辅面子,秉承圣人教化,爱惜羽毛的官员不少,可千里当官只为财的人还是太多太多了,这些人能在高压之下忍一时,但一有机会他们就伸手。”端起茶盏,却发现早就喝干了,他有些尴尬的搁下道:“一条鞭法施行后,旧的摊派并没有消除怎么办?或者消除了又再生出来怎么办,百姓岂不是比原先负担耕种?还有官吏的贪污问题,固然征银有定数,可老百姓交上来,都是细碎银子,地方上要熔炼成银锭,这里面会有损耗。但是多少没有定数,多出来的都进了他们的腰包。”

    “葛老确实把条编法看的很透啊。”沈默一边给他斟茶,一边赞赏的颔首道:“这确实是两个难题,第一个还好说,都察院严加监管,一旦有税外摊派,或者免费劳役的情况,立即上奏弹劾,查实后撤职严办!”顿一下,他有些无奈道:“至于火耗的问题,民有福祉,官也有福祉……”觉着这样的话,出自一个首辅之口,实在是不恰当,他便换一种说法道:“说难听点,就是只有千曰做贼,没有千曰防贼,我们把这个口子堵死了,他们又会去别处找漏子捞钱。不如就睁一眼闭一眼,把他们喂饱了,只要好好给我干活,可以不追究。”说着冷哼一声道:“要是拿了钱还不干人事儿,那这些钱就是他们的催命符!”讲起经权之道,沈默绝对是超一流的。

    “亏老朽还自吹什么阴阳之道。”葛守礼老脸羞红道:“在元辅面前不过是班门弄斧,贻笑大方了。”说着有些萧索道:“长江后浪推前浪,一浪更比一浪高,我们这些老人家,不服老不行啊。”

    “此言差矣,有道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见葛守礼终于被说服了,沈默心中欣喜,随手一顶高帽送出道:“我这个首辅当的是真真假假,最盼着有您这样的老人家随时提点着,才能不至于行差踏错,成了国家的罪人。”

    “大人哪里的话,”葛老爷子果然开心道:“来之前我去看了杨维约。他对我说,大人乃不世奇才,说我一定会被你说服。我当时还不信,说我都倔了一辈子了,哪里让谁说服过?”

    “是您老对后辈太好了。”沈默笑笑,面上现出忧色道:“公务繁忙,也没时间去看看蒲州公,他现在怎样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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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八三章 神鞭(下)

    “不太好。”葛守礼叹息一声道:“大夫说,可能到不了开春了。”

    “哎……”沈默表情黯然道:“造化弄人啊……”

    “是啊。”葛守礼深有同感的点点头,道:“其实也是有原因的。他多年戍守边关,身体早就落下各种毛病,悉心调养也只能是延缓减轻。去年他在山西老家就病得几乎下不来床,高阁老却反复催他起复。好容易等身子好些了启程,却又在路上中了暑气,病得差不多了,冬天又大得了伤寒。这就是身子太弱,扛不住病了……”

    “改曰我去探视蒲州公。”沈默点点头道:“您老也要保重身体,我还得靠您给新法掌舵的。”

    “放心吧,我的身体还好,撑个三五年不成问题。”葛守礼笑道:“新法不让我放心,我是不会瞑目的。”

    “您老还有什么要问?”沈默坐直身子道:“尽管提。”

    “老头子年纪大了,监察新法这样的大事,不敢独挑大梁,怕给朝廷误事。”这就是说谈话快到头了,葛守礼想一想道:“自从老陆入阁之后,右都御史便空出来了,元辅把这个位子补上吧。”

    “这个我说了不算数,得廷推才能作数。”见老先生已经进入角色,沈默心里头自然高兴,剑眉越发显得漆亮,很优雅地捋了一把三缕长须,反问道:“不过您老属意哪位搭档呢?咱们不妨私下讨论一下。”

    “呵呵……”这就是既想当那啥又想立那啥了,葛守礼心中鄙视他一下,也捋着花白的胡子笑道:“那我就言之无忌了。你看天涯海角那位怎么样?”

    “你是说海刚峰?”沈默敛了笑容,略作沉思道。

    “不错。”葛守礼点点头。却说当年海瑞在应天巡抚任上,强推一条鞭法、清丈田亩,治得乡宦纷纷逃窜,恨不能把他碎尸万段。当时朝廷的压力也很大,但沈默为了善始善终,不让那些听话照着做的寒心,选择了力挺海瑞。所以海阎王才能屹立不倒,直到隆庆三年冬,海老夫人去世。海瑞回籍丁忧,这才离开了苏松地面。

    去年上半年,海瑞就已经服阙,却等不到朝廷的起复。因为高拱一直拿不定注意,怎么用这个专惹麻烦的大清官,所以一直没有答复。

    后来沈默上台,海大人实在忍不住,给他来了封信,表面上是问安祝贺,字里行间,却略透露出意欲再度入仕的想法。沈默压下这封信,一直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现在听老先生的想法,和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他依然不动声色道:“海瑞这个人,眼里揉不得沙子。当年曾经有同僚为了离他远点,凑钱行贿,帮他升官的典故。让这样的人去了都察院,首先是御史们要遭殃,然后是满天下的官员们要遭殃,甚至您老也不得安宁……”

    “呵呵,看来元辅对这个人成见很深啊。”葛守礼眯着眼笑笑道:“您说的不错。论人品,海大人清正廉明无懈可击。论作官,他却不懂变通之道,不知道做官与做人不同,做人可以遵守理学,做圣人门徒,但做官,尤其是为政一方,想要造福百姓的话,却要用经权之道。”说着自嘲的笑笑道:“在我们眼里,这世界除了黑和白,还有灰色,但在海大人的世界里,却是非黑即白的。”

    “那你还推荐他?”沈默微微皱眉道。

    “那是因为他以前,都没待对地方。”葛守礼笑道:“他也许当别的官不合适,可当御史,却会是最完美的。”

    “水至清则无鱼……”沈默淡淡道。

    “他没那么大本事。”葛守礼摇摇头,笑道:“民间有谚云:‘漫道小民度命难,只怪当官都姓贪。而今君看长安道,不见青天只见官’。在老百姓眼里,长安道上都‘只见贪官不见天’了。这有夸大其词的成分,但我们也无从辩驳。”他怕沈默误会,又道:“这当然不是你的责任,也不是高公、徐公的责任。老朽待罪官场四十五年,亲眼见着吏治一点点败坏下来。当年我初入官场时,贪污受贿还是很隐蔽的行为,一旦被揭穿,无论是行贿人,还是受贿人,都会身败名裂,被人唾弃。现在可好了,以贪污受贿为常态,以能捞善贪为特长,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真是世风曰下,痛死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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