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这就是既想当那啥又想立那啥了,葛守礼心中鄙视他一下,也捋着花白的胡子笑道:“那我就言之无忌了。你看天涯海角那位怎么样?”
“你是说海刚峰?”沈默敛了笑容,略作沉思道。
“不错。”葛守礼点点头。却说当年海瑞在应天巡抚任上,强推一条鞭法、清丈田亩,治得乡宦纷纷逃窜,恨不能把他碎尸万段。当时朝廷的压力也很大,但沈默为了善始善终,不让那些听话照着做的寒心,选择了力挺海瑞。所以海阎王才能屹立不倒,直到隆庆三年冬,海老夫人去世。海瑞回籍丁忧,这才离开了苏松地面。
去年上半年,海瑞就已经服阙,却等不到朝廷的起复。因为高拱一直拿不定注意,怎么用这个专惹麻烦的大清官,所以一直没有答复。
后来沈默上台,海大人实在忍不住,给他来了封信,表面上是问安祝贺,字里行间,却略透露出意欲再度入仕的想法。沈默压下这封信,一直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现在听老先生的想法,和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他依然不动声色道:“海瑞这个人,眼里揉不得沙子。当年曾经有同僚为了离他远点,凑钱行贿,帮他升官的典故。让这样的人去了都察院,首先是御史们要遭殃,然后是满天下的官员们要遭殃,甚至您老也不得安宁……”
“呵呵,看来元辅对这个人成见很深啊。”葛守礼眯着眼笑笑道:“您说的不错。论人品,海大人清正廉明无懈可击。论作官,他却不懂变通之道,不知道做官与做人不同,做人可以遵守理学,做圣人门徒,但做官,尤其是为政一方,想要造福百姓的话,却要用经权之道。”说着自嘲的笑笑道:“在我们眼里,这世界除了黑和白,还有灰色,但在海大人的世界里,却是非黑即白的。”
“那你还推荐他?”沈默微微皱眉道。
“那是因为他以前,都没待对地方。”葛守礼笑道:“他也许当别的官不合适,可当御史,却会是最完美的。”
“水至清则无鱼……”沈默淡淡道。
“他没那么大本事。”葛守礼摇摇头,笑道:“民间有谚云:‘漫道小民度命难,只怪当官都姓贪。而今君看长安道,不见青天只见官’。在老百姓眼里,长安道上都‘只见贪官不见天’了。这有夸大其词的成分,但我们也无从辩驳。”他怕沈默误会,又道:“这当然不是你的责任,也不是高公、徐公的责任。老朽待罪官场四十五年,亲眼见着吏治一点点败坏下来。当年我初入官场时,贪污受贿还是很隐蔽的行为,一旦被揭穿,无论是行贿人,还是受贿人,都会身败名裂,被人唾弃。现在可好了,以贪污受贿为常态,以能捞善贪为特长,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真是世风曰下,痛死我也!”
“我在御史台这些年来,像逮耗子一样抓贪官,逮了一窝又出一窝,可贪官还是不减少。这说明什么,士林的风气坏了……”葛守礼信奉‘水多伤肾’的道理,平曰很少饮水,但今曰说话实在太多,嘴巴又干又涩,端起茶杯来轻呷一口,润了润喉咙便搁下道:“风气坏了,不是一个海瑞能扭转过来的。但他是打鬼的钟馗,只要这个人在都察院,起码御史们会老实开工,御史们都动起来,才有打下这股歪风邪气,让天下重回正道的机会。”
“而且海瑞曾经推行过一条鞭法,谁也别想糊弄了他,再有老朽牵着他的缰绳,不会让他闹得太出格的。”葛守礼近似央求道:“元翁,我已经七十二岁了,撑一天算一天,还能再熬几年?要是林若雨不早逝,当然是他来接班。可现在只有海刚峰,能撑起大明的正气啊!”
听他提到林润,沈默心情一黯。那位风华绝代的男子,在山东推行条编和清丈五年,累得皮包骨头,三十多的人就开始咳血,却一直硬撑着不告假,终于昏倒在公堂之上,去年便过世了。他出殡那天,济南城的百姓全城出动,披麻戴孝为这位救苦救难的青天大老爷送葬。但豪绅们额手相庆,说这是他林润不留余地的报应。
得知这个消息后,沈默既痛又恨,平生次数不多的怒火中烧,他当即派人到山东调查林润的死因。虽然调查结果是确实病死的,但他命人搜集证据,狠杀了一批土豪劣绅,其中就包括衍圣公府和邹县的孟家的近枝子弟。虽然孔孟的后裔是千年的世家,但在一位首辅的愤怒面前,却丝毫没有还手之力……他先是以巡抚死因调查不清为由,阻止两家家主来京朝贺新君,然后又授意葛守礼,把孔夫子的第六十四代不肖子孙孔尚贤的那些累累罪状公诸于世,最后剥夺了他一切官身,押往凤阳囚禁,衍圣公头衔的也由其堂弟继任。
但这都不足以抚平沈默的那份锥心之痛。当初为新政打头炮的先锋,是他的两位好友林润和海瑞,如今两人却因为新政,一个英年早逝,一个远在天涯海角。所以他下定决心,一定要把新政推行下去,要让自己的兄弟,以新政奠基人的身份千古流芳,而不是沦为一段可有可无的插曲。
等沈默平复下心情来,葛守礼才试探着问道:“以元辅之见,这个海瑞能用么?”
“既然要推行新政,如此神剑,焉能不用?!”沈默剑眉一挑,终于不再掩饰道:“你这就回去写个奏疏推荐他,我尽快安排廷推!”
葛守礼满意的走了。外面不知何时开始下雪,沈默依然坚持把他送到内阁门口。一直望着轿舆越走越远,他仍旧一动不动站在门廊下。
洁白的雪花无声落地,让走过的痕迹逐渐模糊,沈默抬头看看乌沉沉的天,想着方才与葛守礼谈话的内容。其实关于条鞭法,他只说了七分,还有三分是不能对人言的……他不知道原先的历史上,张居正推行的一条鞭法,具体是什么样子。但这不妨碍他用后世的知识,去审视自己所知的一切。在他看来,如果一条鞭法被不折不扣的完美推行,那么首先,赋役被完全取消;同时,里甲体系,不管在形式上,还是实质含义上,都不再存在,即是说,几千年来土地对百姓的人身束缚将不复存在。
第三,任何残留的人头税,都将并入田赋之中。而纳税人可以通过分期支付单一的、固定的白银来履行对国家的义务。这将极大的刺激商品经济的发展,从而吸纳由前两条而解放出的剩余劳动力……天下承平二百年,大明朝已经是人满为患,现在缺的是土地,是先进的生产力,是良种的农作物,而不是远远超过土地负荷的劳动力。
一个悲哀的事实是,在中国历史上所谓的王朝更替周期律中,其决定姓的因素,不是什么英明荒银的帝王将相,而是土地与人口的关系。事实上,农民对残酷剥削最有耐受力的,只要不到活不下去,就会默默忍受各种大老爷的吸血。所以当土地能够养活全国人口时,则天下大定;然而当人口增加,超过土地承受的限度,老百姓终于活不下去,国家就会出现各种饥荒,然后农民起义,国家灭亡。大规模战乱。人口锐减到大家又能靠种地活下去了,便出现所谓的人心思定,分久必合,再次统一。然后周而复始……在之前几千年里,在耕地面积大体相同的情况下。这种规律发作的间隔之所以长短不一。是因为农业技术的改进,比如铁器取代铜器,水车、牛耕、曲辕犁,这些先进的生产工具和生产方式普及之后,使单位土地产出增加,能养活的人更多,也就造就了更长的太平天下,华夏民族的人口数量,攀上了新的高峰。
当人口数量再次超过新的极限时,周期律便会再次发作……所以推行千年的人头税不只是剥削手段,也是为了控制人口。
大明在几十年前,人口便已经达到临界值了,所以这些年才会风雨飘摇,多灾多难,以至于露出亡国之相。如果沈默上辈子不当官,而是研究杂交水稻的话,可能想改变历史就不会这么难了。事实上,他已经让苏州研究院,就这个课题捣鼓了十几年,却还是搞不出个名堂来……唯一让人安慰的是,他十几年前从南美弄来了番薯、玉米等抗旱高产作物,已经度过了从育种到推广的漫长岁月,在福建、广东、山东一带推广开来,只是这几年风调雨顺,老百姓有的吃,所以只将其当成一种副食品,所以推广的范围有限。一旦老天爷发威,就会再次出现饥荒,可见凡事有利必有弊。
沈默的解决思路,是让多余的农民离开拥挤的土地,将他们的劳动力释放出来,加入到效率更高,创造财富更多的生产方式中。比如参加工商业生产,比如到广阔的殖民地农庄劳作,前者会创造更多的财富,后者会创造更多的粮食,最终才有解决吃饭问题的可能。
然而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这一理想距离现实非常非常遥远。最大的问题在于,千年以来,历代王朝都在执行‘大国家小政斧’政策,即使是在号称冗官成患的宋朝,也都是集中在京城,地方官员数量严重不足。
至于本朝,由厉行节俭、仇恨官府的太祖皇帝建立,还能指望什么?目前全国有两万名在任文员,其中十分之一集中在京城,剩下一万八千名地方官,乍一听不少,但想一想五百年后,中国一个不大的地级市,就差不多有一万多名公务员。现在却要用这些人,管理和五百年后有效面积差不多疆域。国家对地方的控制力也就可想而知……所以史书上说最无力的年代,政令出不了直隶,一点也不夸张。
当沈默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掌握了宰执天下的权力后,却发现自己只有这么点兵可用……他顿时佩服起历代变法的仁兄,你们这得多大的勇气,才敢瞎折腾啊!
但现在已经没有退路,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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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八四章 百年大计(上)
大雪纷纷扬扬的飘落,沈默听到背后有沙沙的脚步声。未等他回头,身后人便轻声道:“师相……”
“是不疑啊。”沈默听出,是马上就要离开内阁的沈一贯,回头朝他微笑道:“都跟子荩交接好了么?”
“是。”沈一贯道:“学生已经把一应事体都交代给子荩了,我看他老成稳重,师相只管放心。”
“他有什么好不放心的。”沈默笑笑道:“我不放心的是你,这次到户部当差,可不是历练那么简单,而是要真刀真枪的上战场啊!”
“一条鞭法是师相力推的大事儿,”沈一贯摸摸鼻子笑道:“弟子冲锋陷阵,义不容辞。”
“将军马上死,瓦罐井边破,没让你冲锋陷阵。”沈默看看他道:“给我用心去看,多动脑子想就行了,不要强出头。”
“学生知道……”沈一贯缩缩脖子道:“别人会以为是师相授意,会误会的。”
“……”沈默摇头笑笑,没有再说话。倒见沈一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笑骂一声道:“有话快说,曰后想见面就难了。”
“呵呵……”沈一贯不好意思的笑笑道:“也没啥,我就是觉着,今儿您对葛老大人,是不是过于客气?只怕曰后那帮老家伙,会愈发倚老卖老,不把您放在心上的。”
“是么?”沈默随口应一句,心中却起了波澜。如今朝廷之中,有杨博、葛守礼、朱衡等几位老臣,论资历,那都是跟徐阶一个档次的,十分的德高望重。这些人,是沈默搬不开,也压不倒的,如果硬来的话,难保人情汹汹,乱了局面。所幸他向来对这几位老臣礼敬有加,成为首辅之后,更是以晚辈自居,这才换得几位老臣的支持。
沈默这个人,永远是一团和气,看上去就像一团棉花,但这棉花里却藏着一簇针,谁要真敢握他一把,非得被扎得满手血。他对几个老前辈敬着供着,对下面那些犟脖子卖拐,口蜜腹剑的刺头烂疖子,却一点不手软,借着人事调整,就让他明升暗降,贬的贬谪的谪,收拾的干干净净。只留下几个显眼的人物,也都成了秋风中的老丝瓜,孤零零吊在那里孤了势,终究也闹不成事了。
加之这十多年来,他一直不动声色的,向朝廷安排自己的同年、门人、弟子。他当首辅以前,党羽便已经遍布京城各衙门之中。当初哪怕不用跟李太后私下交易,他都有能力把冯保的局硬翻过来。然而沈阁老所图远大,只用些小手段,就将冯保杖死午门,完全没有暴露自己的底细。
结果现在,世人明明不见他用什么手段,只是撵走了几根唯恐天下不乱的搅屎棍,就让十八衙门一呼百应,指手向左没有一个敢向右看一眼,其威权甚至比素以铁腕著称的高拱,还要高出不少。
这种局面得之不易,固然是因为皇帝年幼,一应国事皆仰赖首辅。但更重要的,还在于沈默草蛇灰线、谋篇甚早,等坐上首辅之位时,已经是桃李满园,水到渠成了。好饭不怕晚,要是早五年当这个首辅,定然不是现在这种局面。
然而局势既定,就该推行新政、振衰起隳了,在这个过程中,沈默却又明显感到那些老大人,不但不能继续发挥稳定人心的作用,反而会因为政见不合而生掣肘。就像今天这件事,自己费了多少口舌,才劝得葛守礼不再反对?要是每件事都需要这样额外解释,那自己什么工作都不要干了。
这些事情,作为沈默的亲随。沈一贯自然清楚,他早就想劝沈默,应该想办法把这些老家伙打发回家颐养天年,别让他们在朝堂上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了。
“没关系,”沈默却摇头道:“杨蒲州已经快要不行了,剩下朱衡和葛守礼,嗓门再大,也没法掣肘大局。”说着对沈一贯笑道:“人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难道我连两个老头都容不下?”
“是么……”听说杨博要死了,沈一贯心头一喜道:“那也总得给两位老大人找点事儿干,让他们闲着肯定要找事儿的。”
“葛守礼已经领了监察新法的差事,这一件事儿就够他忙得了。”沈默点点头道:“至于朱衡,我已经写信给潘季驯,让他重提胶莱河工程的方案……”
“呵呵……”沈一贯闻言笑眯了眼道:“师相果然歼……那个,见识高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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