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阶这么厉害,又怎么会被我父皇一下扳倒了呢?”万历不服气道。

    “虽然这样说对先帝有些不敬,但事实上,徐阶致仕,跟先帝本身的关系不大。”张四维轻叹一声道:“当时的情形非常复杂,一来,因为驱高逐郭之事,颇令群僚寒心,而且特别是,当时在宫里的得力宦官,以及朝中的大臣,多为裕邸旧人,对高拱屈辱下台咸有不平。二则,在选择接班人的问题上,徐阁老过分偏袒张居正,对沈默则多有刁难,这个让人难以理解的昏招,使徐党内部严重分裂,许多人都认为他不公,对于一位领袖来说来说,这一点是致命的。三则,徐阶在嘉靖中晚期,曲附严嵩、结姻严世蕃,也曾经赞先帝修玄,虽然是迫于形势的逶迤,但仍然是他无法抹去的污点,这一点在斗争中,被高拱一方的人拿出来大肆宣扬,对他的名声影响很大。四则,胡宗宪一案疑云重重,虽然没有直接证据,但徐阁老被怀疑是幕后主使,胡汝贞公被神化的过程,就是徐阶被怀疑、被否定的过程。第五,沈默在这里面,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对于此事当时人讳莫如深,但我很清楚的一点,就是他曾经与蒲州公携手,共同完成驱逐徐阶的计划……”

    顿一下,张四维自嘲一笑道:“不瞒皇上说,微臣得以稍后入阁,就是整个利益交换中的一环。加上徐阶也确实老了,力不从心了,这才有了后来,看起来让人猝不及防的元老致仕。”

    “……”万历被这些藏在《实录》背后的内幕深深震惊,半晌说不出话来。这个世界也太复杂了吧,看来自己还真是很傻很天真呢……“那么沈默呢,难道他比徐阶还要可怕?”愣神良久,万历才缓过劲儿来问道。

    “可怕十倍。”张四维的立场很微妙,他既想把沈默踢掉,又不想将真相过度透露,因为他不仅是一名官员,还是晋党党魁,山西帮的朝中代言人。晋商与东南商人,有太多的合作和利益关系,拔出萝卜带起泥,所以朝堂之外的事情,还是少说为妙。想了想道:“沈默之于徐阶,乃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徐阶提出‘三还’,自己并未当真,却被沈默贯彻下去了。他把‘以政务还诸司,将用舍刑赏还公论’当作国策执行了数年,这两条看似放权,实则制造了一种山头林立,错中复杂,只有他能控制得住的复杂局面。这就是微臣说,牵一发动全身的意思,您要动他,朝廷上下都会不安……”说着不禁摇头感慨道:“还有地方督抚,也是同样的道理,这天下只有他能控制得住。皇上要想避免局面不可收拾,对沈默只能徐徐图之,至少这次绝对不能动手。”

    “为什么不行?”挫败感开始在万历心田孳生,让他快要沸腾的血液,渐渐冷却下来。

    “因为在天下人看来,他没有任何错误,反而是在为皇上承担责任。”张四维苦笑道:“这时候他上辞呈,其实是以退为进,逼您承认错误,本身就立于不败之地。微臣可以打包票,只要您今天准了他的辞呈,明天六部九卿,京城各衙门便会集体辞职。到时候局面不可收拾,皇上除了自食其言,没有别的办法。而这种群体对抗一旦形成习惯,皇上的权威何在?真到了那时候,您的处境不见得比太甲强多少!”

    “就算到了那一步,朕对他的态度大白于天下,沈默还有何脸面留在朝廷?”张四维不留情面的戳破了,万历心中妄自尊大的气泡,使他看到了血淋淋的现实,但想让倔强的年轻人改变主意,实在不是件容易事儿:“高拱不就是个例子!”

    “有这种可能……”张四维缓缓道:“但皇上要清楚,高拱那次,太后指责他欺凌孤儿寡母,孰是孰非,本身就说不清楚。而这次呢,所有人都知道,事情的起因是张居正夺情,而且天上出现彗星,不管最后官方怎么说,但在人们心中,都认为这是老天爷为这件事定姓了,是皇上错了。那么您将错误推到首辅身上,自然错上加错。所以首辅大人留下,也说得过去。”

    “一旦他选择留下,将会带着文官队伍,在和皇上对抗的路上越走越远……”张四维深深吸口气道:“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子,谁也不敢预测。”

    “……”万历被说得一阵惊恐,悚然道:“那朕该怎么办?”

    “皇上莫急。”张四维笑笑道:“《道德经》上说,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天上出现彗星,看似是老天爷对您的批评,却也是您度过此关的天赐良机!”

    “怎么讲?”万历精神一振道。

    “其实皇上和大臣争到今天,”张四维看看万历,轻声道:“已经不是在争张居正的去留,而是在争一口气,无论如何,都不想被臣下压倒!”

    万历不想承认,但他已经把张四维当成指路明灯,终是艰难的点头道:“是……”

    “但是皇上已经骑虎难下了,您刚打完了吴中行们,当天就蹦出邹元标们,要是任其发展下去,两京十三省的官员,还有那些在野的名士,不知要有多少人,通过各种渠道指责皇上。这说明群情汹汹,已然认定是皇上错了。您坚持己见的时间越长,和臣下就越离心离德,最终受害的还是您的祖宗基业,实在得不偿失。而且您下月就要大婚,现在朝中这种气氛,可能会给您的婚礼添堵添乱。所以从您的立场出发,不该再和大臣斗下去,而是要想想,如何平息这场风波,让朝廷恢复平静。”

    “但皇上是天子,岂能向臣下低头?正常发展下去,将会成为一个无法解开的死结。现在天上出现了彗星,固然给那些批评您的大臣增加了底气,又何尝不是给了您最好的台阶呢?天子不能向臣下低头,但可以向上天低头。前朝故事,天现凶兆,皇帝要修身自省,像这次出现彗星犯紫微,古代帝王是要下罪己诏的……”

    “罪己诏?”听了这三个字,万历脸都绿了,他怒道:“莫非,你想让朕下‘罪己诏’?”

    “皇上少安毋躁,‘罪己诏’三个字是有些刺耳,”张四维道:“但这种修省,却是历代帝王收拾人心的不二法宝。禹汤罪己,天下归心,早就成为历朝历代君王效法的榜样。在天变之后,都有帝王下诏罪己的情况。历史上共有六十多位皇帝下过罪己诏。比如正统八年,雷震奉天殿鸱吻,英庙下罪己诏;景泰二年大旱,景帝下罪己诏;正德九年,因燃放烟花致乾清宫大火,当时武宗虽远居豹房,不事朝政,但发生火烧乾清宫的大事,也惊惧不已,遂下罪己诏。嘉靖三十六年,宫中又发大火,三大殿均受灾严重,世宗十分震惊,遂下罪己诏。所以说,这是惯例、是君王以天下为己任的美德,无损于君王的权威和颜面。圣人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这句话对年轻君王来说,更加适用。只要您表现出诚心修省的态度,必然可以在臣民心目中,树立起敢于担责、忧心社稷的高大形象,这不仅可以消弭之前造成的误会,更能收拢人心,使百姓和官员认识到您已经是一名成熟的君主。”

    “小张师傅这样一说,朕心里就敞亮多了。”万历的表情终于有些轻松,却又有些担心道:“朕下罪己诏没问题,但他们会不会借题发挥?”

    “皇上已经承认错误,主动权便回到您的手里……大多数臣子还是侍君如父的,不会再胡搅蛮缠下去。”张四维摇摇头道。

    “那么张师傅呢?”想到张居正,万历心里咯噔一声。

    “张阁老早就备受煎熬,现在皇上不再留他,他只会求之不得,感谢皇上的恩典!”张四维很肯定道。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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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九零章 罪己诏(中)

    领了旨意,张四维不敢片刻耽搁,回内阁的路上便在盘算,如何写好这篇《罪己诏》,他最初的想法是,为皇上文过饰非,避重就轻的回答非议,这样做的好处是,可以保全皇帝的体面,然而《罪己诏》的效果就达不到了,而且会突出自己的狗腿嘴脸。

    纵观历代帝王所下的罪己诏,哪一道不是把自己骂得狗血喷头,竖子不如?只有这样才能达到想要的效果?既然已经罪己,又何必遮遮掩掩?那样还不如索姓不下这道诏书呢。

    回到值房,他又命人找来历代君王的《罪己诏》,翻阅了十几份后,找到一种既不过分贬损、又不过分粉饰的中庸笔调,便文不加点,提笔写就了一篇千余字的《罪己诏》。

    写好后,他又马不停蹄送去乾清宫给皇帝过目,然而万历心情极度糟糕,看都不愿看,传旨出来说:‘先生办事朕很放心,直接送通政司,在邸报上登载即可。’

    张四维只好再回内阁,却不敢真的直送通政司。这么大的事儿,他不能不跟阁中的诸位商量,更不敢忽略那位在家待罪的首相。于是他先拿出来与内阁诸公商议……内阁里,听说皇帝要下罪己诏,诸位大学士都是精神一振,但在看了张四维拟好的诏书后,却不甚满意。心直口快的魏大炮直接开火道:“如此曲笔,殊无相体!”陆树声也点头道:“子维,你这样还不如不写。”

    “……”张四维现在虽然忝领内阁,但毕竟不是首辅,甚至也不是次辅,名不正言不顺,加上他姓格偏软,哪有底气和老前辈对峙,只好闷声道:“我那只是个草稿,这不是和你们商量么?”

    “这话有理!”众人便开始你一句我一句,轮番发表高见,一顿集思广益下来,已经改得面目全非。

    张四维看着涂抹成大花脸的草诏,眼泪都快下来了,要真是这样写,恐怕皇上会恨死自己。但他吵不过那帮老前辈,而且也没人听他招呼,陆树声直接让后入阁的吕调阳誊抄一遍,送去棋盘胡同,给在家待罪的首辅过目。

    棋盘胡同,前书房。

    内阁送来的草本,静静躺在信封里,表皮上的火漆完好无损,显然原封未动。

    因为在之前早些时候,沈默便已经知晓了上面的每一个字。甚至连皇帝和张四维在大内的对话,他都了若指掌……沈明臣将那段君臣对话的笔录,送到炭炉中烧毁,面色凝重道:“张四维的意思是,要和皇帝一起把大人扳倒?!”

    王寅摇了摇头:“他还不敢,也没这个能耐。皇帝年轻,按捺不住心情。他张四维眼下却还没有这个胆子,就让他坐,他也坐不稳。知道为什么吗?”

    “大明朝还离不开大人!”沈明臣道:“国家的新政吊在半空,各方面改革全都铺张开,不论是继续前进,还是停下来退回去,都需要有大人掌舵。这个道理,皇帝不懂,他张四维明白。”

    “你也把他想得太好了。”王寅哂笑一声道:“张四维这个人,貌似恭谨,实乃毒蛇!只要能保证自己的安全,他不会管对国家有什么影响的!”说着不禁啐一声道:“蒲州公这次倒了眼,为晋党选的这个接班人,实在是个祸胎。”

    “你还没说为什么呢。”沈明臣追问道。

    “我已经说过了。”王寅翻翻白眼道:“他得保证自己的安全,要是支持皇帝,那后果他承担不起,到时候我们报复他,晋党也不能说什么。”说着淡淡一笑道:“如果是张居正在阁,肯定是要拼死吃河豚的。张四维就不同了,这个人,安全第一,说白了就是有贼心没贼胆,有这样的反应也在情理之中。”

    “我没想到,他会出这么个主意。”最近一直很沉默的沈阁老,眉宇间凝着山岳般的沉重道:“下《罪己诏》,这一招实在是妙啊!”虽然是夸奖,却说得咬牙切齿。”

    “这一手确实是神来之笔。”王寅点点头,叹口气道:“让我们后面的谋划,全都胎死腹中。”顶级的谋略高手,从来都是隐于九天之上,看势、借势、造势、利用大势所趋,来达到自己的目地。

    比如这次,维护纲常、反对夺情就是大势,不需要外力帮助,就会有一股强大的反对力量生出来。沈默正是想借势造势,狠狠打击一下皇帝的权威。为此他甚至做好了百官罢朝的准备,否则也不会对朱希孝说:‘不要叫我首辅’之类的话。只有形成不可调和的大矛盾、大冲突、大对立的局面,才有可能实现造成一种臣权和君权的对立,初步实现制衡的效果。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在矛盾冲突还未到白热化的时候,一颗彗星打乱了他的计划,尤其是这张四维提出了《罪己诏》,一下子扭转了皇帝在道义上的被动……纵使文官集团再强大,君权仍然至高无上,除了打起维护纲常这面大旗,任何与皇帝的硬碰硬,都无法取得道义上的绝对优势,自然会以失败告终。

    错过这一千载难逢的机会,天资聪颖的万历肯定会成长的,在以后的曰子里,几乎不可能再像这次这样犯浑,制衡君权的可能就太渺茫了。沈默岂能不心情低落?

    “大人,您可要振作啊!”沈明臣道:“这一次我们虽然无法达到目的,但小皇帝想要亲政的打算是泡汤了。再坚持几年,让您的新政深入人心,到时候皇帝想扳都扳不回来了!”

    “句章说的对,”王寅也颔首道:“而且最重要是,我们也没有失去道义。当初大人挽留张居正,已是天下称颂您的宰辅之器。现在又主动求退,更让天下人看到,您没有恋栈权位之心,这一点非常重要。上善若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大人已经基本上做到了,这就是大道,反而能够持久。”

    “也只能如此了……”沈默伸手搓搓脸,自嘲道:“往后的每一天都将是煎熬,不是我把皇帝逼疯,就是皇帝把我逼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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