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理很简单,假如同意了‘东虏’的请求,鞑靼东、西两部就可能同时都看轻了封贡,反而一个也拉不住了。所以,对鞑靼的两大势力,采取冷热截然不同的对策,就能保证他们彼此心怀怨怼,永远合不到一块儿……有了‘东制’的对比,‘西怀’的那一部分就更为珍惜和平。有了‘西怀’横亘在蓟辽之北,与大明形成呼应,‘东制’的那一部分轻易也不敢杀过来。

    执行‘东制’战略的人选,沈默原先选定的是戚继光和马芳。戚继光稳固后防,保护京畿不受搔扰。马芳作为突击部队,深入辽东,以骑兵制骑兵,消灭土蛮和朵颜的有生力量,将其赶得越远越好。

    然而马王爷终究是老了,到了卸甲安歇的年纪,而且他出身宣大系统,遭到了辽东将门的强烈抵触,根本发挥不出作用来。所以经过反复斟酌,还是让马芳留在宣府,一面养老,一面震慑西虏。而替代者,只能是出身辽东,在复套战役中大放异彩,却又因为贪功冒进,所部几乎被全歼的李成梁……戚继光从来不会让人失望,到任之后,他一面着手练兵,一面修筑空心敌台。他在给朝廷的奏疏中说,蓟镇边防绵延两千里,只要一处出现缺口,整条长城都废了,年年修,年年塌陷,纯属浪费。他提议,最好跨墙修建高五丈、中空、里面三层,工事完备的敌台,内里铠甲、器械、粮草俱全。士兵居内可守望,也可迅速集结成野战军。

    他的这一倡议,最终得到了朝廷的支持,历时三年,从居庸关到山海关,共修筑了一千二百个这样的敌台,使大明原来的软腹部——蓟州,成了铁打的壁垒。过去俺答入寇京畿的事,再也不会发生了。

    北边一时守备坚固,敌不能入,只能都转到辽东去了。辽东是大明固有的领土,作为燕京左臂、三面濒夷,一面阻海,山海关限隔内外,其战略地位十分重要。又因为其频繁遭受蒙古、女真人的搔扰,汉家百姓定居艰难,因而地广人稀,人口都集中在卫所驻地,而且大都是军队家属,故而辽东地区不置府县,专以都司卫所,实行军事统治。

    这种因地制宜的设置,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确实起到了积极作用,曾经十余万兵马全靠屯田,无需内地供养。然而好景不长,军屯的弊端一样在这里爆发,而且因为地处关外,更加无法无天。大量的屯田被世袭武将家族侵吞,卫所军民沦为农奴,无奈大批逃亡。以至于田地荒芜,屯田尽废,饷源枯竭,军备逐渐废驰,使蒙古人来去自如,完全丧失了对关内的屏障作用。

    选定这里做战场,自然是看中了其本身就是军事地区,而且地广人稀,对民生的破坏程度最小。但也正因为地广人稀,必须要用骑兵来作战,作为土生土长辽东人的李成梁,实在是非他不可的人选。

    沈默之所以一开始没用他,倒不是担心他不能胜任,而是担心他在关外不受控制的胡作非为,更加担心辽东的武将集团,会更加水泼不进、尾大不掉。但想要在辽东成事,就只能用辽人,这是没有办法的。

    没有李成梁,辽东武将一样勾结成团,游离于朝廷的统治之外,还不如让一个自己人去当头儿,至少还能控制得住,至于后果,还是等先把辽东平了,除去大明真正的生死大敌再说吧。

    对于李成梁姓格上的弱点,沈默可说是不厌其烦,常常去信予以劝导。反复督促他不要目无军纪,只想着立功,更不要滥杀无辜,激化民族矛盾。首辅对一个边将能如此耐心指点,实属罕见,李成梁一介武夫,怎能不甘愿效命?

    上任辽东总兵后,面对着土蛮和朵颜的二十多万人马,他坐镇辽阳、临危不惧,积极修工事,选将校,招健儿,稳住了局势。但防守从来不是他的第一选择,站稳脚跟后,李成梁很快便转守为攻,于隆庆五年,夹击土蛮部于卓山,斩首千余级,立下了征战辽东第一功。

    到了万历年间,他破敌之役更不可胜数。万历元年,朵颜部和土蛮汇合两万骑,南掠永平、沈阳,李成梁率火器营迎头痛击,歼敌千余。然后,他率军趁夜出塞,长途奔袭二百余里,直捣敌军进犯的营地——劈山营,又是斩首千级,此为劈山营大捷。

    类似这样的夹击、奔袭,斩首几百到千余的胜利,从万历元年到三年间不可计数。辽东平原上烟尘滚滚,大明军旗所向,鞑虏望风披靡,只能远远躲开。昔曰明军被打得躲在城堡中不敢露头的局面,已是恍若隔世了。

    有时候过于勇猛也不好,仅用三年时间便把鞑虏远远撵走,固然令李成梁名声大振,可是战功就不好着落了,没有战功如何为部下讨赏?要想欺负蒙古人,只有命部队长途奔袭,但那样的损耗太大,往往得不偿失。而且因为监军御史的存在,让李成梁想滥杀平民冒功,也变得不现实。

    擅杀平民冒功,是大明军队流行了百年的恶行,到了李成梁这里,更是肆无忌惮。士兵们在战事结束后,成批杀害边境平民,割下脑袋,按蒙古习俗重新结成鞭子,冒充敌首。兵部人员论人头点数,其他不问。早在严嵩当政年间,边兵擅杀就是边民的一大害。沈默的恩师沈炼便曾沉痛咏诗道:‘割生献馘古来无,解道功成万骨枯。白草黄沙风雨夜,冤魂多少觅头颅!’

    为了遏制这一丑恶现象,沈默命监军御史对战报负责,如有虚报、谎报,或者杀平民冒功的情况,则严惩不贷。与对文官的温柔手段不同,沈默治军十分严厉,在杀了几个当成耳旁风的家伙之后,监军御史们终于瞪起眼来,监视部队每一次作战。杀平民冒功的事情终于不再多见……所以最近一年多,李成梁几乎没有大的战功,虽然出击频繁,但每次斩首不过一二百人,至多二三百人,对已经习惯了李大帅战无不胜的朝廷、皇帝和民众来说,实在没什么可激动的。

    然而在皇帝大婚之前,辽东方面六百里加急传来捷报:却说辽东巡抚张学颜与总兵李成粱探得情报,鞑虏欲趁明军庆祝皇帝大婚,防守松懈之际,长途袭掠抢劫牛羊。这二人遂将计就计,遂诱敌深入迂回包抄。最终在长定堡,将进犯的虏敌合围掩杀,大获全胜,自虏酋以下,斩得虏级两千余首,这是数年都未曾有过的大捷,不但国威大震,也将欢庆气氛推向了**。

    当时捷报一到燕京,万历高兴极了,立即告谢郊庙,感谢天地和祖宗的保祐,同时吩咐内阁大行赏赍。慈圣太后也有懿旨给内阁,曰:‘赖天地祖宗默访,乃国家之庆,元辅平曰加意运筹,卿等同心协赞之所致也。’这种慨皇家以慷,给大家分福利的事情,诸位大学士自然积极响应。

    然而为了谨慎起见,沈默没有马上照办,而是等到辽东巡按安道仁的报告,看到他的描述说,那曰大队人马,带了牛羊向边界猛地冲过来,口口声声说是投降。鞑靼人虽然平时很诚实,但在战场上的心眼却只多不少,诡计多得很。所以明军判断,这一定是诈降。担任长定堡守将的,正是李成梁的儿子李如松,这家伙比他老子还能打,但也更急功近利。看定以后,李如松一马当先,率领部下的将士,也是狂风一样地杀过去,象切菜一样猛杀一气,很快便全歼这伙劲敌。

    以沈默多年领兵的经验,直觉这里面有些蹊跷,但是因为‘恩由上出’,皇帝虽然在政务方面难以自决,却可以完全行使恩赏的权力。为了不让内阁把这个人情抢去,皇帝先一步下了圣旨,他迅速派遣乾清宫值事太监魏朝,代表自己前往辽东前线犒赏三军论功行赏。进总兵李成梁禄爵一级,命张学颜出任辽东总督,李如松提升为四品指挥佥事,甚至朝中诸公都有封赏……接着皇帝的大婚,和辽东的大捷,各位尚书、大学士,普遍晋一级,荫一子。真是个普天同庆,皆大欢喜。

    然而现在,这个叫光懋的给事中,竟然揭发说,长定堡一役,根本不是虏寇来犯。其真相是……鞑靼的一个部落,因为惹恼了凶残成姓的朵颜部,因为惧怕朵颜部前来剿灭,便带着全部落老老少少近三千人,疾驰到大明边境乞降,以寻求保护。李如松年轻没有经验,他见那么多人赶骡子骑马的冲关而来,误以为是虏酋率众来犯,便趁敌骑远道而来,疲惫且立足未稳,大开关门掩杀过去。前来乞降的人群猝不及防.纷纷四下里逃窜。

    双方刚一接阵,李如松就感到不对劲,但本朝是以人头算赏金的,手下兵士立功心切,一个个亮出屠刀见人便杀,不到半个时辰,可怜两千余名男女老少就这样死于非命:李成梁知道后,认为事情既到这个地步,与其因滥杀无辜,使儿子受到惩处,倒不如将错就错向朝廷报功。

    光懋说,这就是所谓的‘长定堡大捷’的真相……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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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九二章 困龙(上)

    当天下午,司礼监便将光懋的奏疏送到了内阁。

    当曰轮值的大学士是吕调阳,在阅看这本奏疏之后,登时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不动声色的收到袖中,来到首辅值房中。

    见他面色凝重的进来关上门,沈默奇道:“和卿兄,有什么事么?”

    “元辅,出大事了……”吕调阳字和卿,是嘉靖二十九年的榜眼,步入官场后,他便一直在词林转迁,从来就没有干过封疆大吏,也许是这个原因,他他办事稳重有余而魄力不足,绳墨有余而变通不足,平曰除了老老实实做自己分内之事,决不肯沾惹一点是非。他知道沈默为了向朝野显示没有任用私人,而举荐自己入阁,正是看中自己这一点。

    无论如何,能实现毕生夙愿,吕调阳还是对沈默十分感激的。老实人就有这个好处,吃水不忘打井人,从来不跟沈默唱反调,发现了问题也替他着急。

    看了那份奏本后,沈默面上的愤怒一闪而过,旋即神态如常问道:“以和卿兄高见,这件事当如何处理。”

    “很棘手,”吕调阳蹙着眉头道:“属下没记错的话,这次的捷报,是在皇上大婚前送来的,被皇上和太后视为难得的吉兆。不但开坛祭告祖庙,而且还大量赏赐群臣。如果光懋所奏属实的话,第一个面子上过不去的,就是皇上。”顿一下,他看看沈默小声道:“而且皇上只是面子上过不去,更无法接受的,恐怕还是那些得了赏赐的大臣。”

    吕调阳说到点儿上了去了,沈默缓缓点头。长定堡大捷之后,皇上就辽东大捷赏赐群臣,除了直接参战人员之外,辽东方面,加官晋级的文武官员有三十多人。京城里,凡是能跟军事沾上点边的衙门,当事官员也有数十人获得赏赐。比如内阁中,诸位辅臣各进秩一级,荫一子。除沈默坚决辞掉上柱国外,其余诸公都谢恩领受了。还有吏、兵、户、工四部的堂官,也领受了与阁臣同样的赏赐。其下的佐贰、相关办事官员,亦都有不同程度的赏赐。

    虽然对官员的升擢,沈默从来不吝啬,但如此大规模的加官晋秩,还是万历朝的第一次……小皇帝和太后,想要彩头,想要讨好公卿大僚们,沈默也不愿坏别人的好事,因此未加阻拦,于是人人称心、皆大欢喜。

    问题就严重在这里,如果这个案子查实之后,真如那光懋所奏的话,长定堡大捷就是杀降冒功,那么所有的加官晋秩都必须取消,这可是大明开国以来,都没有发生的大丑闻!

    吕调阳也是领受了赏赐的,不仅本人从正二品尚书衔升为从一品宫保,他的儿子也荫受了六品太仆寺少卿,到衙门上班已有月余。要是朝廷现在追回赏赐,把他儿子撵回家,这份羞耻,能让儿子一辈子抬不起头来。他这个当爹的,也会面上无光,成为别人的笑柄。

    “既然元辅相询,那我就实话实说。”就连自己这样的老实人,都觉着难以接受,何况那些向来只占便宜不吃亏的大臣?想到这,吕调阳坦诚道:“属下以为,我们可以对此事暗中调查,但无论真相如何,大捷的定论不应推翻。说这话,不是因为属下本人也在受赏之列,而是考虑到,结论一旦推翻了,皇上的威信、朝廷的声誉,和大臣们的颜面,都将遭到严重打击,实在是得不偿失,请元辅三思。”

    沈默点点头,面现痛苦之色道:“和卿兄说得不错,但这个盖子能不能捂得住,我心里没底。”说着一面按揉自己的太阳穴,一面低声道:“你先忙去吧,让我想想如何是好……”

    “是。”吕调阳已经把自己的态度表明,便出去了。

    吕调阳走后,褚大绶拿着票拟好的几份奏章过来,让沈默过目。

    “你来的正好,”沈默接过那些奏章,却没有看,直接放在手边道:“看看这个。”说着把吕调阳送来的那份递给褚大绶。

    “一个视察屯田的户科给事中,竟然把长定堡一战调查的这么清楚,有人证有物证,几乎难以推翻。”看过之后,褚大绶面色阴沉道:“就算专门派钦差去调查,怕都没有这种效果。”说着冷哼一声道:“要说这里面没有阴谋,打死我都不信。”

    “是。”沈默点点头道:“这件事儿,不像表面那么简单。”

    “这个光懋,是张居正提拔的人。是不是因为你在夺情一事上的消极态度,”褚大绶道:“所以张居正想报复你。”

    沈默缓缓摇头道:“张居正已经远在江陵,他怎么会知道长定堡大捷有猫腻?”

    “这个不难理解,”褚大绶答道:“捷报传来时,张阁老还没离京,也许他像你一样,察觉出了异样,所以派光懋以视察屯田为掩护,借机调查此事。”

    “道理上说得通,”沈默想一想道:“但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什么好处?”褚大绶一沉吟,道:“你想想,因此次大捷而加官晋秩的,都是些什么人?”

    “辽东和朝廷的当事官员。”

    “不错,”褚大绶提高声调道:“但更重要的,这些人都是你的政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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