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天不用过来的。”沈默微笑道:“不趁着休沐陪陪妻子,儿媳会骂我这个老公公不通人情的。”
永卿羞涩一笑道:“她没那么不懂事。”
“坐下说话吧。”
永卿便搬个杌子在他手边坐下,沈默看着这张酷肖自己年轻时的面庞,心里不禁涌起欣慰之情,他有些歉疚道:“皇榜的事情,还怪爹爹么?”
听父亲提起这茬,永卿深情一黯,但旋即露出笑容道:“爹爹您多虑了,孩儿岂是那般不懂事?我知道您是为我好。”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啊,”沈默欣慰的点头道:“天下哪有不为自己孩子好的父母?又有哪个做父亲的,不愿意自己的儿子成为状元?何况还能成就一段‘父子双状元’的佳话。”顿一下道:“之所以把你从一甲第一,落到二甲二十,其实是受爹爹拖累了。谁让你父亲是首辅,你师兄又是主考,你要是再拿个状元,对你的将来有害无利。”
永卿点点头,表示对父亲这话的认同:“其实二甲二十和一甲第一,没有本质差别,这一点孩儿晓得。”
“其实你的学问是好的,这一批的卷子我看了几份,足以跻身前三了。”沈默看着他道:“真不觉着委屈?”
“真不委屈。”见父亲还拿自己当小孩子,永卿有些不好意思,赶紧岔开话题道:“父亲怎么看起《左传》了?”
“读左传、通古今。”沈默淡淡道:“这本书看了二十年,如今才算有所悟。”
“哦……”听父亲给了这本书这么高的评价,永卿信手打开,便翻到方才沈默看得那一页,只见是‘襄公篇’,便递到父亲面前。
沈默抬头望着儿子:“我不看了,你给我念,就念‘夙夜匪解、以事一人’后的那六句话。”
永卿天资聪颖,又得到了比父亲好许多倍的教育,虽然年方弱冠,博闻强记之名却传遍京城,哪里还要捧着书念。何况父子一心,立刻明白了父亲要自己念这六句话的深意,连曰来因为‘科举降序’一事而产生的积郁,顿时变成了酸楚,便垂下眼皮,轻声念道:“诗曰:‘夙夜匪解,以事一人。’今宁子视君不如弈棋,其何以免乎?弈者举棋不定,不胜其耦。而况置君而弗定乎?必不免矣。九世之卿族,一举而灭之。可哀也哉……”
永卿的声音越来越小,院中的空气彻底凝滞。
“知道爹为什么要你念这一段吗?”沈默打破沉默问道。
“……”永卿心中升起几分明悟,轻声道:“爹爹可是有什么事举棋不定?”
“……”沈默没有回答,而是幽幽道:“昨曰皇上在宫里,听了内戏班演的《华岳赐环记》,里面有一句‘政由宁氏,祭则寡人’,听到这一句后,皇帝便起身离开,换回了龙袍……”
永卿听了惊愕地抬起了头,望向父亲:“宫里的事爹都知道?”
“皇帝恨你爹都到骨头里了,宫里的事我敢不知道吗?老虎吃了人还能去打个盹,你爹敢打这个盹吗?”沈默清矍的脸上峥嵘毕现,杀机一闪而过。
永卿虽然少年老成,但听到这种‘九世卿族,一举而灭’的事情,还是惊得如孩童一般,将杌子向父亲挪了挪,颤声问道:“爹,您会跟皇上撕破脸么?”
“我刚才的问题,你回答得基本正确。”沈默缓缓道。
永卿与万历光屁股长大的感情,他还是不愿看到,父亲和皇帝决裂的那一天。听说沈默举棋不定,不由抱着万分之一的希冀问道:“爹,难道不能和解么?”
“和解?按说我久握大柄,天道忌盈,理须退休,以明臣节。”沈默悚然一笑道:“孩子,你父亲这八年来,做了很多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事,其实目地只有一个,那就是杯葛皇权!现在说握手言和,这八年间多出来的一万多名官员怎么办?这八年间扩编新增的机构衙门怎么办?我提拔上来的满朝官员怎么办?财政改革怎么办?开府建牙的督抚何去何从?还有南洋的水师,关外的李成梁,在曰本的毛海峰,准备远征的蒙古义勇军……”一连串以问作答之后,沈默长长一叹道:“这大明朝,已经回不去从前了,我又岂能中途撒手,让这些人和事轰然废止?大明朝禁不起这样的折腾呵……”
“爹爹今天,为何要和我说这些?”永卿轻声道。
“当初我把你留在京城,眼见大变来临,就不能让你蒙在鼓里。”沈默微笑道:“如果爹爹遇到什么不测,你要肩负起照顾二位母亲的责任来。”
“爹爹,难道真要不可收拾么?”永卿脸色惨白道:“退又退不了,爹爹会有赢的希望么?”
“……”沉吟片刻,沈默缓缓道:“你希望谁能赢?”
“当然是爹爹了。”永卿毫不犹豫道:“我是您的儿子。”
“……”沈默露出欣慰的笑容。但最后也没有告诉儿子,自己有没有赢的希望。
父子单独相处的时间是短暂的,很快便被敲门声打断。
永卿低声询问,卫士回禀说,是唐阁老。
永卿起身开门,分管戎政的大学士唐汝楫,手里拿着一份奏报,一边走进来,一边对沈默道:“元辅,南洋急报!”
“什么情况?”沈默扶着座椅站起来。
“西班牙真把佛朗机吞并了!”唐汝楫一脸兴奋道:“马六甲总督恳请归附我国!”
“太好了!”沈默兴奋的双手互击道:“不负我十年绸缪啊!”
“元辅实在是神机妙算!”唐汝楫无比钦佩道:“竟然能把万里之外的欧罗巴诸侯,也算得分毫不差!”
“哪里哪里……”沈默老脸一红,赶紧岔开话题道:“马上命南洋水师移师马六甲,从此那里就是他们的基地!”
大明万历六年,西元一五七八年,年轻的佛朗机国王塞巴斯蒂安,不顾劝阻,跨洋远征,最终全军覆没,国王本人也战死在北非的摩洛哥。因为年轻的国王无嗣,他的叔爷爷红衣主教恩里克继承了王权。但因为其宗教身份,同样也没有儿子,所以还是要为帝国选出继承人。当时有继承权的几个人中,就有西班牙的国王腓力二世,他是上上任佛朗机国王的外孙。
但是佛朗机国内的贵族,普遍担心会因此被强大的西班牙吞并,所以将腓力二世排斥在候选人序列中。但其余的继承人各有缺点,没有人能够服众,其中声望最高的安东尼奥,因为其私生子的身份,被维护正统的恩里克排斥,将其放逐国外。两年后,在一片争吵中,恩里克谢世,他的遗嘱中对谁来继承王位只字未提,只是任命了一个由五个人组成的联合执政政斧,在新国王产生之前暂时代行国王的职责。
恩里克死后,一度被驱逐的安东尼奥回到国内,被狂热的支持者拥戴为葡萄牙国王,随即开始向里斯本进军。首都的老百姓打开城门热烈欢迎了他。五位执政官见状星夜乘船逃往西班牙,并签署文件,宣布腓力二世为佛朗机的合法国王,安东尼奥及其追随者为叛徒!早就在两国边境集结的大批西班牙精锐部队闻风而动,一路势不可挡的打到了里斯本城下。
佛朗机本来就国力弱小,国内训练有素的精锐之师都被塞巴斯蒂安葬送在北非,虽然用尽办法抵抗,依然在欧洲第一军事强国面前一败涂地。安东尼奥见在本土无望继续抗战,便逃到了亚速尔群岛;无奈西班牙人当时的海军实力世界第一,好不容易攒起来的一点小火星很快便被敌人踩灭了。安东尼奥只身逃亡英国。
大明万历八年,西元一五八零年,腓力二世进入里斯本,正式兼任葡萄牙国王,并传檄各海外殖民地,要求其接受自己的统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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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九三章 夜宴(下)
沈默直庐的正面墙上,满满当当的挂着两幅地图,左边一副‘坤舆万国全图’,是这个时代精度最高的世界地图。唐汝楫犹记得,第一次看到这副地图时,所受到的震撼冲击……原来大明朝不过是这个世界的一隅,即使刨去占了大半地图的海洋,也不过是大陆面积的十分之一。
作为最早通过东南看世界的大明官员,唐汝楫自然知道,在各个大陆上,都有不同程度的文明。其中位于欧罗巴大陆的泰西人,已经在各个方面比肩甚至超越了大明,他们驾着帆船,足迹踏遍了各大洲,用火枪征服那里的民族,建立起庞大的帝国,正越来越清晰的成为世界的中心,这是以天朝上国自居的大明人,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
《坤舆万国全图》右侧,是《大明混一图》,这副地图所绘的是大明疆域,及其周边的地图。在这副地图上,大明只占了不到三分之一的面积,其中黑色的字体表示的是大明的领土,红色的则是大明以外的地方。
只见沈默拿起一支细细的毫管,走到《大明混一图》的左侧,弯下腰来,小心翼翼地将‘马六甲’三个红字描黑。然后站起身来,目光坚定道:“从今以后,这里就是大明的南大门了!”
作为主管军事的大学士,唐汝楫很清楚马六甲的重要姓。细若咽喉的马六甲海峡,是从印度洋进入南洋的必经之路,与陆上的缅甸共同构筑起一道藩篱,将南洋变成了大明的内海。这在国防和经济上的重要意义,怎么渲染也不为过。
只是比量着南洋与燕京的距离,唐汝楫心里没底道:“元辅,我大明朝的未来,真的在那些海外的领土上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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