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长写得《大国论》这本书上,有句话说的很靠谱,那就是‘财富创造现在,土地赢得未来’。他把土地分为三个等级,第一等级的,是与政治中心距离两千里以内的陆地领土,这是国家生存的基础。第二等级的,是两千里以外,六千里以内的陆地领土,必须对这一区域进行有效统治,一个国家才能称得上强盛。第三个等级,是距离本土两千里以内的海外领土,和六千里以外的陆地领土,这些土地在传统上,都是被视为王化之外的。但徐渭所谓的‘赢得未来’的土地,却偏偏指这第三个等级。”
“时代已经不同了,老祖宗们的时候,大家都在自己的家门口活动,井水不犯河水。可现在人家开始满世界的圈地,已经快要把手伸到我们的地盘了。你们都学习过欧洲的经济模式,应该知道只要具有资本、人口、和原材料三要素,他们的实力就会不断增长。而这三要素,都可以从新增的土地中获得。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我们要是只满足于自己的领土,对列强的扩张视而不见,最终会被人家赶上,超过,甚至打上门来的!”
“如果可能的话,我真想派本国的军队直接出战!”沈默张开双臂,迸发出难得一见的豪气道:“从西伯利亚汗国往东,直到我们的辽东以北,这样广阔的区域间,大约只有不到五万人口,可以说是无人地带。所以我们只要能在西伯利亚挡住俄国人,把他们赶到乌拉尔山以西,那整个这片比中国本土还要大的土地,便是我们大明的了!更为可贵的是,它与本土完全接壤,可以大大的缩小我们的陆上边境线!你想想,在乌拉尔山筑起长城,那该是何等的胜景啊!”
“想想就让人激动……”唐汝辑却没有嘴上说的那么兴奋,他苦笑道:“可是这么大的无人区,天寒地冻,没法耕种,我们要之何用?”
“土地赢得未来!”沈默重复道:“现在确实没用,但几百年后,我们的子孙后代想要称霸世界,就必须靠这片土地!现在能用最小的代价取得,若是不取的话。将来付出举国的代价,也不一定能得到。况且这片土地与我们的国土严丝合缝,将来,我们可能失去在南洋的领土,但这里,却可以牢牢把握!”
“我毫不怀疑元辅的见解正确,无奈国人多愚昧,谁能支持您的宏伟计划呢?没人支持的话,硬来怕是要事倍功半的。”
“我其实是有办法的。”沈默缓缓道:“但是时机还不成熟。更不可能投入我们的子弟兵。”说着轻叹一声道:“我这个首辅能再当几年,还是个未知数,怎么能贸贸然的采取官方行动呢?”放着黄金机会不能抓住,却要费尽心力在权力斗争的泥潭中挣扎,这也是沈默近一年来积郁的重要原因。
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沈默笑笑转过话题道:“马六甲也好,西伯利亚也罢,你都不用太费心,还是把精力,都投入到辽东去吧。”经过八年的不懈清剿,明军已经把防线推进到三江平原以南,辽河两岸数年没有蒙古人入寇。沈默判断辽东辽西设立省级民政单位的外部条件已经成熟。
现在最大的阻力,已经不是蒙古人,而是辽东的武将门阀,因为其特殊的地理位置,辽东一直没有设立行省,而是以都指挥使司兼领民政、财政。这种类似于节度使的地位,也使辽东的武将与大明其他地方的同行有很大不同。现在要设立布政使司,分明是要将民政、财权从他们手中剥离,辽东的武将世家自然不乐意。
但这件事必须要做成,因为武将管理民政税收,只会给百姓带来无穷的苦难,使关外成为祸乱的温床。就算杀了一张野猪皮,还会有狗熊皮、老虎皮窜起来,成为大明朝的噩梦!
沈默已经责成建立最高级别的过渡委员会,由唐汝辑担任委员长,兵部、户部、都察院的一把手任副委员长。名义上是监督指导辽宁布政使司的设立,实际上是为了镇住那些骄横跋扈、无恶不作的世袭武将!
但这还不够,那帮兵大爷旧在王化之外,当土皇帝惯了,什么事儿都能干得出来。虽然不敢公然造反,但引狼入室,甚至直接假扮蒙古人,把朝廷派来的文官杀掉,是没问题的。
沈默才会百般袒护李成梁,就是为了这个时候,至少有这位爷镇着,蒙古人也好,辽东的武将也罢,都不敢乱来。
就着这个话头,两人深入的探讨下去……沈默在那里绞尽脑汁的为大明谋划,宫里的皇帝也在绞尽脑汁,在他看来,自己的所作所为,也都是为了大明!只不过在皇帝心里,大明两个字,指的是他的祖宗江山……十八岁的皇帝,学不会徐阶、沈默、张居正的乌龟神功,在对正面斗争彻底失去信心后,他没有耐心等待沈默自己滚蛋,在经过一番长时间的思想斗争后,终于下定决心,从**上消灭这个空前绝后的权相!
下定决心之后,他便苦苦思索,如何用最恰当的方式杀掉沈默。其实杀掉沈默不难,毕竟作为臣子,进入皇极门后,是不能带任何随从的。只要埋伏好几个身强力壮的太监,就能把他那把老骨头拆了。
但是,杀死一个拥有圣人名声的首辅,后果是任何人都承受不起的,就算他是皇帝也不例外。万历根本不敢想象那样的后果。
所以必须要换一种杀法,要悄无声息,要让自己甩开干系,这样才能得到想要的效果。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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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九四章 雄黄酒(上)
自去岁起,大明朝持续十来年的风调雨顺似乎到了头,尤其是北方各省,晴雨季节不按时序,春夏宜雨却一直旱,秋天宜阳又银雨不止,导致年景荒歉收成微薄,有些田地甚至颗粒无收。
这在任何朝代,都是了不得的大问题。因为对于一个农业社会来说,主要的人口都是靠天吃饭、地里刨食。一旦出现歉收绝收,若官府再不念及百姓受灾实情,催缴田赋一如往曰,用暴力对待欠税,就会出现大量农民破产。失业农民背井离乡,就会形成未及王朝根基的流民潮。
作为见证了大明朝从泥潭中一步步挣扎出来的老臣,沈默没有被眼前轿马挤塞于途,丝竹不绝于耳的太平盛世所麻痹,他深知百姓之艰难,今曰局面之不易,岂能让京畿之内辇毂之下,再出现这等饿殍遍野的惨事?
好在朝廷为了保护条编法的稳定推行,防止米贱伤农,在接连丰收的六七年里,采取了‘不存余银、超量购粮’的政策,早就囤下了足够二十年支取的粮食,哪怕出现现在这种大面积的歉收绝收,不得不开仓赈灾,也可以维持五六年时间。
家里有粮,心里不慌,但一点也大意不得。因为以他过往的经验看,原先大灾之后,朝廷也不是没有拨给赈灾粮,但为什么依然饿殍满地呢?主要原因不是赈灾粮不够,而是各级经手的官府层层剥皮之后,最后灾民反而所得无几。
为了避免赈灾肥官,将粮食尽可能多的送到受灾百姓手中,沈默派兵将各地常平仓保护起来,由户部派专员负责放粮。并把那些整天聒噪的科道言官踢到省里去,监督整个赈灾过程。对于受灾府县的地方官员,按照受灾的严重程度,将考成指标从税收额度,换成了百姓生存率。沈默在下发给各州县的廷寄中强调——给你多少粮食,就必须给我养活多少百姓,化人场烧化超过一定数量,你就直接把这身官衣也烧了吧!
在赈灾一事上,他表现出了与对税收截然不同的态度。对于收税,他总是要求具体情况具体对待,如果情有可原,可以适当降低考成,以免地方官对百姓逼迫太甚。但对于赈灾,沈默毫不通融,去岁到今年,接连查处了三十余名救灾不力、克扣钱粮的官吏,全都罪加一等,严厉处置,任何人说情都没用。
在他的严加管束之下,地方官们只好老老实实赈灾。当然沈默也没有只给任务不想办法。他一方面命各级官府抗灾自救,在各省推广一种抗旱高产作物——已经引进大明十余年,并在福建成功试种、育种成功的红薯。一方面命工部组织兴修水利工程,仅直隶一省,便兴修一百三多处引水渠、疏浚河道两千余里,这样不仅可以有效的调节水资源在空间和时间上的不平衡,同时能使大量的青壮有口饭吃,不至于游手好闲,扰乱社会。
这场长时间的天灾也不完全是坏事,至少向吕宋、安南、占城等地的移民工作,大大受益于此。下南洋可以致富,早就已经家喻户晓,但因为故土难离,在能吃得上饭的时候,老百姓不会考虑背井离乡,到遥远的吕宋去谋生。但连饭都吃不上时,与其留在家里等死,许多人便决心去碰碰运气,说不定能闯出一条康庄大道呢。
怀着这种心理的不在少数,报名的人数激增。而地方官府迫于考成压力,放人要比之前痛快多了。当然,这也有税制改革的因素起作用,现在推行的条鞭法,是以亩计税,而不是人头计税,这使地方官不再那么在意人口的流动。
这天阴得厉害,沈默接见完派去各省监督赈灾的轮班御史,外面就已经黑沉沉看不清脸了,他刚要命人掌灯,外面疾步走进来他的侍卫长,附在他的耳边轻声道:“余先生来了。”
“……”沈默心一沉,半晌才点点头道:“让他到直庐等我。”然后也不急着回去,点起灯来继续办公。
过了盏茶的功夫,外面的天色越来越黑,而且还起了风,吹得值房的两扇窗户呼嗒作响,沈默才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喃喃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说完他便去后殿的食堂用过饭,还与几位大学士交谈了一会儿,才回到自己的直庐。
沈默进来后,余寅纳头便拜,然后站起身,立在他的右手边。直庐中没有掌灯,只能看到人的轮廓,但两人谁都没有点灯的意思。一片呜咽的风声中,沈默先开口道:“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这关口,任何通信方式都不保险,属下只能冒险来一次。”余寅幽幽道:“不过大人不必担心,这皇宫里跟我们的后院没什么区别。”
“还是小心为妙。”沈默叹口气道:“最近这段时间,我总觉着不踏实……”
“是……”余寅轻轻应一声,道:“属下已经探明了,小皇帝准备在五月初五陈太后的寿宴上动手。之所以选在那天,是因为又逢端午节,按习俗要饮用有浓烈颜色和味道的雄黄酒。这种酒中溶解剧毒川乌头后不易被察觉,而且可将发作时间延后到二十个时辰以后。”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听了余寅的话后,沈默还是被打击得弯了腰。大风挟着尖厉的呼啸声从四面八方吹进厅中,窗户也被风刮得‘哐瞠’乱响,外面的侍卫赶紧关上窗。
“不要关。”沈默大声道:“我憋得慌……”侍卫们只好停下动作,改为牢牢地握住窗户,使其纹丝不动。
沈默扶着茶几,缓慢地坐在椅子上,看着被刮得猎猎飞舞的窗帘,黯然神伤道:“亏我还一直心存侥幸……”
“大人,您早就该放弃不切实际的幻想了。”余寅幽幽道:“其实从一开始,这就是你死我活的一局棋!”
“你死我活么……”沈默颓然道:“难得我真得走进死胡同了吗?”说来也怪,他说了这句话,那风渐渐小了,天却慢慢暗了下来,这是要下雨了。
“大人能醒悟还不晚,”余寅轻声道:“属下有二十七种办法使皇帝死于非命,其中九种查无对证,属下个人最中意的法子,是将那毒酒悄无声地换给皇帝,让他自食恶果……”仿佛为了回答他,天地间一片煞白,一道闪电划过夜空,跟着便是一声炸雷,下地了,好像就炸在门外一般。
暴雨紧随着雷声倾泻而下,沈默的手微微挥了一下。侍卫长刘大刀,立刻对那些侍卫道:“都退下吧!”
侍卫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这时又是一连串的闪电打起,不久,从天际远处滚过来一阵闷雷。沈默望着余寅,缓缓问道:“君房,你说我是你效忠的对象,还是你理想的载体?”
“这……”余寅没想到沈默会这样问,他面色发白道:“这有区别么?”
“当然有!”沈默提高声调道:“你若是效忠我,只会老老实实的执行我的命令;你若把我当成你的理想载体,就会绑架我的意志!”
“君房,你听到这雷声了吧。”一声滚雷之后,沈默目光瘆人地望着他道:“你说,皇帝走到这一步,跟你们有多大关系?”
“皇天在上,属下若是稍有二心,叫天雷立刻将我殛了!”电闪雷鸣中,余寅扑通跪地,指天发誓道:“皇帝的所作所为,绝对不是我设计的!大人应该清楚,您和皇上最终只能有一个,立在这大明的朝堂之上,这是任何人也没法改变的!”
“这不是你们该艹心的事。”沈默的目光穿过大开的窗户,望向外面天幕般的雨帘,幽幽道:“你应该知道,我最忌讳的是什么……”
没有响雷,余寅还是浑身一震,豆大的汗珠滴落下来,他俯身跪在地上道:“大人可能误会了,三少爷是找过我,但我没有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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