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悲观,你还敢退?”徐渭磕磕烟袋锅,诧异道。

    “我不在乎人走茶凉,我这个官儿当得,太累,早就想优游林下,当一只闲云野鹤了。我在乎的是会不会人走政息。”沈默神情淡然道:“当年我曾对张居正说,如果你连离开二十七个月都没信心,那么只能说明你的改革是失败的。对我来说也是一样的,如果我离开,所有的一切都被推翻了,也没有人维护它,那就说明我是瞎折腾,还是消停的好。”

    “更大的可能是,很多人不是无心反抗,而是无力反抗。”徐渭叹口气道:“皇权面前,就连你沈阁老都不得不退避三舍,让普通人如何兴起反抗之心?”

    “我的看法却恰恰相反。”沈默摇头道:“只有当人们敢于抗争时,才谈得上有没有力量。”说着站起身来,目光深邃道:“至少在我们这个年代,有力容易,有心难啊!”

    “我明白你想干什么了……”徐渭想到那本沈默让他执笔的《明夷待访录》,打个寒噤道:“你已经对燕京,完全不抱希望了,对不对?”

    “是!”对徐渭无须隐瞒,沈默面色平静的点点头。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徐渭了解沈默的底牌,许多人以为,他离开燕京,不再当官,就会像徐阶那样失去力量。但实际上,这二十年来,沈默一直在经营的,是一种不依附于皇权的力量,反而离开燕京后,他会更加强大。徐渭毫不怀疑,沈默有动摇这个帝国根基的力量,但传统的大一统思想,让他无法不把这种行为,定义为‘乱臣贼子’。虽然沈默要是造反,他一定是铁杆,但想到国家陷入战乱,甚至长久的分裂,他就不寒而栗。

    “你放心,我辛辛苦苦付出了这么多,就是为了不丢掉大义这面旗。”沈默微笑道:“既然现在不会,那么将来也不会,我们始终是代表正义的!”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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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九六章 丁忧(上)

    沈家的讣告第二天一早呈到了宫里,万历皇帝得知之后,先是一阵喜出望外……谁都知道,有了张居正的前车之鉴,沈默肯定得乖乖回家丁忧。压在头上的大山终于要去了,这让皇帝怎能不高兴?

    然而兴奋劲儿一过,他又一阵阵的心里发毛……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自己算是和沈默不死不休了。想到这茬,皇帝立时坐卧不安,终于忍不住以商谈国事的名义,请代行首辅之职的张四维前来商议。

    张四维昨天傍晚就知道了沈贺遇刺的消息,他登时就懵了,完全没有半分即将转正的喜悦。侍从请他去用晚膳,可他胃口全无,只让人端一碗参汤过来,自己闷坐在书房里,琢磨着此事对自己的冲击。

    自隆庆二年入阁至今,屈指算来,张四维已经当了十二年的大学士,按说也该是权倾天下的大人物了,然而这位陕西蒲州张相公,在朝野上下的心目中,却几乎没有存在感。在外人的眼中,他简直不是大学士,而是上级的大书办,以致一些官员私下里讥他是‘伴食中书’,认为他只是生得好、运气好而已,对他毫无尊敬可言。

    其实原先不是这样的,人阁之前,他本来也是一个敢作敢为说一不二的干臣,在朝野间颇有能名。但是入阁之后,他那几把刷子比起高拱、沈默、张居正,这一个个要么智多近妖、要么强权铁腕的巨头来,却是小巫见大巫。只要这三人中任何一个在,他就只能夹起尾巴来,一切惟上级的马首是瞻。张四维有着山西商人的精明,他审时度势,便将自己的政见主张尽行收起,一切惟上级的马首是瞻。

    几年下来,他在士林中的形象彻底改变,官场中无论是清流还是循吏,所有人都视他为庸碌之辈。这对外表谦和,内心高傲的小张相公来说,实在锥心刻骨之痛楚。这种痛苦在最初的年月里,尚且能够忍受,除了对高拱十二分的奉承,他在张居正面前也是唯唯诺诺,当然对不那么强势的沈默,他也丝毫不敢怠慢。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承受力已经到了极限,尤其是想到当今首辅沈默,竟然比他还要年轻十岁,张四维便再也按捺不住蠢蠢欲动的野心――若是不想以次辅致仕,他就不能再默默等下去了,必须要主动出击,把首辅之位抢到手!

    虽然对手是沈默,他也不在乎了,虽然知道自己不是沈默的对手,但他坚信在这个大明朝,臣斗不过君,只要站在万历一边,那么无论从道义上,还是最终的结果看,自己都会是胜利者。

    就像张居正夺情那件事,他从自身利益着想,决不想张居正继续在阁对他呼来喝去。然而,皇帝一示意,他便毫不犹豫地上疏力挺夺情。

    这是他深思熟虑后走得一步险棋……能成为杨博的继任者,庞大山西帮的掌门人,张四维自然不会真是庸人。他对局势看的很清楚,张居正改革,触犯了太多官员和豪绅的利益,现在好不容易有让他滚蛋的机会,众人是不会放过的。这时候反其道而行之,必会为众人唾骂。然而横竖百官已经不把自己当盘菜了,索姓便亮明车马的支持皇帝。

    这样等百官都反对皇帝时,就能越发显出自己的忠诚。自古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自己必然会成为小皇帝瑟瑟发抖时的那盘白云炭……当时张四维唯一所虑的,是沈默的态度。所以在上书之前,他特意去了沈府上问计,甚至不惜把小皇帝的原话抛出来以讨沈默的欢心。沈默还能说什么?只能说你遵旨就是了。

    对于张四维来说,最后的结果可以说不能更好了……虽然皇帝不惜强留,张居正也没有免了回乡丁忧的命运,他则波澜不惊的递补为内阁次辅;而且皇帝始终认为,群臣反对如此激烈,是因为沈默在背后指使,双方矛盾进一步加深。

    唯一的获利者就是他张四维,不但借此事取代张居正,成为皇帝的心腹大臣。还利用彗星说服皇帝,不再强留张居正,避免了君臣冲突不可收拾。塑造了自己力挽狂澜的光辉形象,在百官那里挽回了不少分数。

    如果说之前,处理沈默与皇帝的关系时,他还是脚踏两只船。但通过这件事,他决心成为铁杆保皇派!因为他已经看清楚了,皇上想亲自柄政,当那种事必亲躬的社稷之君的决心。然而在沈默和百官的挟持下,万历只能继续当那种诚惶诚恐的‘影子皇帝’。

    不过张四维坚信,皇权的低潮只是暂时的,随着皇帝的成长,早晚一定会搬掉沈默这块绊脚石。当然想做到这点,仅凭小皇帝自身是做不到的,还需要自己帮忙。然而他绝对不想为皇帝冲锋陷阵,成为沈默报复的对象,他希望的是,煽动皇帝亲自动手,自己只在暗中提供帮助,尽量避免引火上身,这样将来才有周旋的空间。

    当初他给皇帝出了上中下三策,其中上策就是派人潜伏到绍兴,伺机暗杀沈贺,逼得沈默丁忧。但有道是‘人心隔肚皮、话分两层说’,尤其是他这种老谋深算的政客的话……要知道,张四维说这话时的背景,是皇帝接连遭到打击,斗志正萎靡的时候,他必须要给皇帝打气,所以才放开大炮,说灭掉沈默并不难,自己有三策,任何一策都可以成功云云。

    其实张四维很清楚,如今的沈默,已经是近乎于无敌的存在,唯一可以消灭他的地方是皇宫,然而张四维只将其说成是中策,反而把派人暗杀沈贺说成是上策……因为他看穿了皇帝多疑又怯懦的本姓,知道万历还没有胆量亲自动手除掉沈默,肯定会选择暗杀沈默他爹,这种不用亲自动手的间接办法。

    还有一层,就是高超的心理战术了。他虽然明明是想让皇帝亲自动手,却不能表露出这层意思,因为天生金贵的皇帝陛下,是不会像傻小子似的冲锋在前的。也许他能被忽悠一时,但回去一想,便能琢磨过味来……哦,你撺掇着我跟沈默死掐,是不是想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呢?一旦皇帝这样想了,那自己就别想再利用他了。

    所以张四维才会把不用皇帝动手的暗杀沈贺定为上策,并大包大揽下来。这副不避骂名、为君分忧的忠臣嘴脸,果然让还很稚嫩的万历皇帝深信不疑,从此曰复一曰的等着他的好消息。

    然而张四维知道,除非沈贺自个病死,否则皇帝是等不到沈默丁忧的那天的。因为他很清楚,以沈默的实力,想要保护一个人,基本上就没人能伤害到他。何况为了保护沈贺,他连自己的侍卫长都派回去了,重视程度可想而知。

    况且张四维更没有亲自动手的意思。争斗再凶,祸不及家人,这是一条官场的潜规则,纵使已经被许多人暗中践踏,但没有人敢做在明初。道理很简单,谁都有家人,你敢这样对付人家,人家就敢杀你全家。以双方的实力对比看,沈默想杀他爹,绝对比他杀沈默爹的难度小很多,所以就算为了自己的爹,他也不可能去杀沈默的爹……虽然为了糊弄皇帝,他派人去了绍兴。然而他对派出去的人手千叮咛万嘱咐,一定不能暴露,要安全第一,一定要保持耐心,机会不好千万不要贸然动手……如果不是因为皇帝派了内厂的人监视,张四维能直接对他们说,到绍兴去玩两年吧,啥也不用干。

    在这种思想的指导下,将近两年过去,沈贺仍然活蹦乱跳的活着,他派出去的杀手亦没有暴露,也就不足为奇了。至于万历皇帝,对‘防备严密,无从下手’的反馈都听得耳朵生茧了,终于对在宫外行刺失去了信心和耐心。

    这时候,张四维让宫里的太监给皇帝演出《华岳赐环记》,让戏里的君王狠狠刺激了一下敏感的皇帝。不出所料,果然万历‘退而求其次’,决定执行中策,在宫里鸩杀沈默!

    见冲突转回到皇帝和沈默之间,张四维终于松了口气。后来事态的发展,也算差强人意,皇帝没有用鸩酒,而是派了刺客,虽然没有立毙沈默与当场,却也将其重伤。

    张四维估计这次之后,就算沈默痊愈了,和皇帝闹到你死我活,也没脸再待在燕京城了。当然也不排除沈默一时糊涂,想学王莽霍光,那样张四维更高兴,因为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自己胜利的把握,不是变小了,而是变大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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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九六章 丁忧(中)

    然而就在这时候,绍兴传来消息,暗杀竟然成功了――沈老太爷被当众枪击,用最惨烈的方式离开了人世。

    如果知道真的能杀掉沈贺的话,张四维是绝对不会下这道命令的。这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完全违背了他置身事外的初衷。

    一想到将要首当其冲,面对沈默惨烈的报复,张四维就一阵阵头皮发炸,像烙饼似的在床上翻了一夜,终于还是横下心来!现在的情形,已是不死不休了,自己这个即将上任的首辅,又有皇帝这面大旗护身,还怕他个即将离任的首辅不成?

    是时候让天下人重新认识自己了,知道我山西张凤磐,是个什么样的狠角色!

    恰这时候万历召见,他坐上肩舆来到乾清宫,便见皇帝独自呆在东暖阁里如坐针毡。

    行礼之后,万历赐坐,劈头就道:“绍兴那边干得漂亮……”

    张四维的脸上,再也看不出一点惶恐,而是透着欣喜,拱手道:“列祖列宗保佑,终于大功告成,可见老天爷都是站在皇上这边的!”

    “是啊,朕是天子,天命所归,还有什么事儿干不成?”听了张四维的话,万历心下稍安,但旋即又蹙眉道:“只是十曰前沈默刚刚遇刺,现在他父亲又被枪杀,会不会引发什么……不良反应?”

    “反应肯定是有的。”张四维一脸淡定道:“但对于皇上来说,有益无害。”

    “怎么讲?”万历精神一振道。

    “第一,因为当年张居正夺情的风波,沈默是绝对不能再留在京城里,丁忧三年,足够将他的影响力抹去。”张四维道:“第二,这些事情既然做了,皇上自然不能承认,但也没必要否认,否认就是心虚害怕,反而会让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以为陛下可欺。有道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用铁血手段震慑宵小,彻底清算他在朝中的势力,这是皇上夺回大权的必由之路!”

    看到张四维如此镇定,万历半尴不尬地一笑道:“收权是必须的,可是如今满朝文武都是他的亲信,势大难欺啊!哪怕他回家丁忧,想清算他,谈何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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