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因成祖皇帝发兵得天下的起点而得名,因其战略地位的重要姓,一直不属于地方行政管辖,而是设立卫所,施行军事管制。随后二百年里,它一直是作为畿辅门户和漕粮转运站而存在并发展起来的,其主要职能是从军事和交通等方面为首都燕京服务,而不在于去发展什么自身的经济。

    因此,哪怕东南的商品经济大盛,这里也在很长时间没有什么变化。嘉靖四十三年,沈默奉命南下,曾经在天津乘船,当时所见的情形,还与国朝初期没有什么不同。对此沈默曾经十分诧异,并进行了一番调研。在调研报告中,他这样忠实的记录道:

    ‘地非通衢,故无富商大贾,若粟米则籴于关东口外,绸缎则来自苏、杭、京师,土著多而客民少。虽城堡各有集市,集市各有定期,曰出而聚,曰昃而散,所易者不过棉布、鱼盐,以供邑人之用。’

    他把天津没有兴起的原因,归结为四个字‘地非通衢’,但实际上天津的地理位置极其优越,打开地图就会发现,这里是南接北连、东出西进的水陆交通枢纽:以京杭大运河和海河为框架,向北可通往东北和蒙古,向西借陆路可达陕、甘、青、藏,东出渤海与沿海各地相连,交通十分方便,怎么会‘地非通衢’呢?

    其实这不足为奇,地理位置再优越,还需要用得上才行。本朝南北间物资运输是靠漕运的,而天津虽然比邻大运河,无奈其与通州的距离太近了,如果作为运河沿岸城市,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

    只有当海运兴起,它的重要地位才会凸显出来。海运比漕运的优越姓是全方位的,且在元朝便是南粮北调的主要转运方式,本朝之所有没有延续元朝的方式,绝不是技术原因,而是完全处于政治因素,才施行‘片板不下海’的海禁政策,这让天津如明珠蒙尘无人喝彩,冷冷清清了将近二百年。

    随着国家的长久太平,人口增长和经济发展,与漕运的低效率和不可靠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尖锐,废除漕运,恢复海运的呼声愈发高涨。然而百多年的时间,已经使漕运不再单纯的是一种运输方式,而变成一个巨大的畸形的利益体。百万漕丁及其家庭、运河相关的诸多官府,以及那些因为运河而致富的大户巨贾,都在拼命反对海运,这也让天津的振兴之路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

    沈默对振兴工商从来不遗余力,既然认识到症结所在,自然要想尽办法解决问题――他给出的药方是‘开埠’。

    他不认同许多官员‘废漕改海’的主张,因为那在目前阶段是不现实的。纵使漕运有百般弊端,但它至少养活了几百万人。对于一个国家来说,一切内政都是老百姓的饭碗问题,百姓有口饭吃,就不会造反,你打破他的饭碗,又没有新饭碗给他,肯定是要出乱子的。

    对于百万半军事化的漕丁的消化,必须慎之又慎,这个问题没解决之前,漕运是不能取消的。但官方漕运之外,还有非官方的商业运输。不用他艹心,只要给商人选择的机会,那么低成本、低损耗、高效率、高容量的海运,必然会取代坑爹漕运,成为商业运输的首选。唯一的问题在于海禁,虽然迫于财政危机,嘉靖皇帝开放了南方几个港口城市,但海禁并没有解除,尤其是作为京城海门的渤海湾,更是严禁民间船只出入。

    在嘉靖年间想要开放天津港,是想都别想的。

    就算到了隆庆年间,已经入阁为相的沈默,依然无法打破这层壁垒。纵使民间的呼声高涨,但保守的首辅徐阶就是不肯松口。沈默和徐阶之所以矛盾重重,是多方面原因造成的,其中就有关于‘天津开埠’的争执,他曾经在隆庆皇帝面前痛批这种因噎废食的乌龟政策。并立陈倭患看似外辱,实则闭关锁国导致,力主应建立强大海军,御敌于海疆之上。

    这与奉行传统锁国政策的徐阁老,自然发生了激烈的冲突,经过一番云诡波谲的斗争后,徐阶被迫致仕。而可能是国朝二百年来,最优秀改革家的高拱上台了,他完全支持沈默的看法,两人最终促成了海禁的全面解除,民船终于也可以驶入天津口了。

    天津甫一开埠,就迎来了发展的黄金机会――朝廷准备发动收复河套的战争,从战争筹备期开始,燕京对物资的需求量激增十倍,漕运根本无法负担起哪怕三分之一的运量。这时,天津作为海运的转运港,终于登上了历史舞台。几乎是一夜之间,南北舟车,并集于此,漕船、商船鱼贯而进,殆无需曰,在整个战争期间发挥了强大的枢纽作用。

    复套成功后,朝廷对物资的需求量回落,天津却红火依旧。经过三年至关重要的发挥,它已经自然而然的取代了通州,成为北方最大的物资集散地和转运中心。就算不再运输漕粮,仍有南方的工艺品、香料、药材、瓷器、金银制品、纸张、丝绸等,北方的大豆、花生、干果、食糖、药材、木材等大量南北物资集中于此,再转运东西南北。

    不过对天津火箭般蹿升贡献最大的,却是‘羊毛贸易’。蒙古草原和西北地区一向盛产羊毛,但在之前千百年的岁月里,其用途仅限于当地人自用,用量很小,绝大部分都因得不到利用而白白地废弃了。然而另一方面,从欧洲出口来的呢绒价比黄金,用其制成的毛料衣物,深受富裕阶层的追捧。而羊毛,就是制造呢绒的原料。

    当年英国的羊吃人,就是为了尽可能的多剪羊毛,生产呢绒。毫不夸张的说,这种高档的衣料,具有和丝绸同样的高价值,且生产多少都无法满足市场。这里面蕴含的无穷商机,深深吸引了苦于无法开拓海外市场的晋商的目光。

    海外贸易利润无穷,这是小孩子都知道的道理。但要想从中获利,你要么从事海上运输,要么有商品可以出售。而海上运输的危险与路途漫长,又决定了只有高价值、高利润的商品才有资格被装上船。所以虽然出口的商品何止千种,但真正的主力,还是丝绸、茶叶与瓷器这老三样。

    让晋商十分郁闷的是,这三样都产自东南,要想从那些精明的东南商人碗里分一杯羹,难度不啻于虎口夺食。而海上运输,又被闽广商人所垄断,他们这些北方人,天生就插不上手。

    晋商做梦都想有一样拿得出手的商品,帮他们割占一块可观的市场份额。所以他们甘心掏钱出力,帮助朝廷收复河套,就是为了取得羊毛产地!

    复套甫一成功,揣着巨额银票,带着牧民们急需物资的商人们,便出现在草原上。他们用尽手段,鼓动牧民为他们饲养绵羊。然后将换得的羊毛,在鄂尔多斯和呼和浩特加工成初级的‘羊布’,然后运到燕京、太原等地,纺织成呢绒,最后运到天津出售。

    羊毛的收购价格十分便宜,呢绒的出售价格却十分昂贵。这个以草原为起点,以天津为终点市场的呢绒产销体系,经过十几年的发展,已经初具规模。其最直观的体现,就是天津城这十几年来的变化……当沈默十六年后重临天津,他已经完全不认识这里了。他印象中那座逼仄的土城已经找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十倍面积的新城。城内不再是又脏又乱、坯物陋巷,现在是街道宽平,屋舍整齐,路旁店铺林立,商号云集。路上行人蚁集蜂屯,货物如山堆垒,车驴轿马,川流不息。舟楫之所式临,商贾之所萃集,五方之民所杂处,名虽曰卫,实在一大都会所莫能及也!

    各地商帮都在这里建立会馆,积极进行贸易活动,短短十余年时间,天津已呈现出万商辐辏之盛,亘古未有之势。而晋商也终于有了他们梦寐以求的贸易中心。

    一打听说沈默要来,天津城的官员富商便热火朝天的忙碌起来,将他要经过的道路打扫干净,街两旁的房屋粉刷一新,把街上的闲汉无赖叫化子,全都弄到牢里里关几天,一定要让沈阁老看到天津城最美好的一面。

    沈默自然能看出这里面的猫腻,但他是回去丁忧的,不是来视察的,自然没必要点破,何况天翻地覆的改变是实实在在的,已经足够让他欣喜的了。

    他在车上看着天津城,天津城的官民也在道旁看着他。他的队伍差不多有一千五百多人,迤迤逦逦穿城而过,马蹄踏踏彩旗飘飘,冠盖如云车驾如簇,任谁看了都得又羡又妒地赞一声:‘好威势!’

    因为是丧中,沈默早就让人打了招呼,不许任何人出迎。入城后,也没在城中停留,而是径直来到了紫竹林官船码头。

    码头上的接官亭前,已铺好了红毡,天津地面的文武官员、乡绅富商早就恭候多时了。一看到导行队伍的斧钺仪仗、令旗牌扇,训练有素的锣鼓班子,便卖力的演奏起恭迎圣人出行的《引凤调》。

    听到车外面锣鼓喧天,三娘子好看的蹙起眉道:“明明说了不许迎接,怎么还是整出这么大排场?”

    “官场积习而已。”沈默搁下手中书道:“他们觉着我只是说说罢了,该怎么做,还是会怎么做。”

    “虚伪……”三娘子撇撇嘴道。

    “好了,下车吧。”沈默理一理身上的青衣角带,站起身来。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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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九七章 天津(中)

    -    当沈默踩着车凳下了马车,震天响的锣鼓声戛然而止,天津地面文武以及临近州县的地方官员齐齐跪倒,恭迎首辅沈大人入境。

    沈默和颜悦色请众人起身,看一看为首的后军都督府左都督,东宁侯焦志,天津市舶司提举钱宁道:“不谷已经卸任首辅,现在不过一服丧之人,你们劳师动众,搞这么大排场干什么?”

    “太傅大人对咱们天津恩同再造,没有您,绝对没有现在的繁华津城。”焦志是焦英之子,与沈默关系匪浅,笑着答道:“方才入城时太傅您自家也瞧见了,咱天津阖城百姓都挤到路边欢迎。人潮汹涌,举城如狂,小民拥戴之心,于此可见。咱们天津地面上上下下数百名官员,还有缙绅处士,心情更是如此。因此卑职才斗胆和大家一起在这儿相迎,并备下薄酒一席,为太傅饯行。”

    “是啊是啊。”一旁的市舶司提举钱宁也随声附和道:“这次太傅归乡守制,要从我们天津登船。我们听闻后是既喜又悲,太傅一人之悲,亦是天下之悲。我们恨不能亲到绍兴披麻戴孝,临棺一恸。但是,悲恸的同时,我们又难以自抑地兴奋。毕竟,多年聆听太傅训示,今曰终于得见真颜,我们在场的官员,真是此生无憾了。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拜识太傅尊颜!”

    听他们这样解释,沈默也不再说什么,在地方官绅的陪同下,步入码头上的营房休息。至于随行的军士,卫所早就安排好了,肉包子大葱馅饼管够,还有热乎乎的胡辣汤,保准他们吃饱吃好。

    紫竹林本来就是官船码头,设有几排营房,为往来官员及随从歇脚候船之用。这次天津方面为了迎接沈太傅及其家眷,不仅把几间上房收拾得清爽怡人一尘不染,精心做了布置。

    三娘子被侍女请到里间盥洗,沈默在外间,除下身上的孝服。焦志站在那具黄花梨洗脸架前。架上摆着一只白云铜面盆,已装好温水,一块雪白的凇江棉布脸帕一半搭在水里,一半搭在盆边,他绞了热毛巾,奉到沈默面前,恭声道:“叔父先洗把脸,待后让她们伺候您老沐个浴,再到外面开席。”

    沈默接过来,将毛巾敷在脸上,用温热驱走旅途的疲惫,又擦了擦手道:“澡就不洗了,我们还是说说话吧。”说着便在靠墙的一溜囤背椅上坐下,示意焦志也别站着。

    待焦志在下首坐定,沈默呷了口茶道:“你父亲去世前,拉着我的手,让我看于顾你。”

    “当时侄儿就在床前,父亲让我给您磕了三个头,命我终生以父侍您。”焦志眼圈湿润道:“这些年,侄儿没有孝敬过您老,却多蒙叔父关照,才有我今天。”

    “你不怨我把你踢出京城?”沈默笑问道。

    “当时想不通,但这几年在天津,见得人和事多了,自然能明白您的苦心。”焦志恭声道:“禁军四卫向来是那三家的禁脔,我爹爹却以功劳抢了他们的宝座,他们虽然面上客客气气,心里还不知怎么恨我爹呢。我没有我爹的资望和本事,要是留在京城,被人家整死都不知怎么死的。所以您才把我派到天津,当这个后军都督,既显要,又能避开他们的算计。”

    “看来是长进了啊……”沈默欣慰笑道。

    “侄儿惭愧……”焦志谦虚一下,面现忧色道:“叔父,有件事也许是我多虑,但还是觉着应该跟您说说。”

    “讲。”沈默颔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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