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么?不可惜。”沈默笑笑道:“建立泥沼上的基业,不仅举步维艰,而且越挣扎就陷得越深越快。大明的希望在东南,在苏州的学堂,在深入人心的报纸,在启迪民智的书籍,在汇联号,在南洋公司,就是不在燕京!”
“难道真要走到那一步么?”虽然完全支持沈默的政治理想,但传统文人出身的郑若曾,还是对未来要发生的事情感到难过:“天下人都知道,您可以把皇帝压制的死死的,朝堂上什么不是您说了算,又有什么不能做?”
“我对皇帝实现了压制不假,但那是我个人的压制,而不是制度的压制。”沈默摇摇头道:“个人的压制只是一时,随着皇帝年岁增长,他的反抗会越来越激烈,越来越有利。而我呢?自从我登上首辅之位的那天起,我便要小心翼翼的和‘权臣’两个字划清界限,因为一旦我沾上这两个字,就会失去道义,若对皇帝打压太甚,又招致士大夫们的攻击。因为皇帝本身就是道义,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最终的胜利属于谁,可想而知。”
“只有制度姓的压制才能长久,”沈默轻叹一声,带着无限的怅然道:“只有当皇帝无法突破时,这种规矩才能长久。”
“那么,为什么不能……建立这种立制度姓的压制呢?”郑若曾追问道。
“因为国家的最高权力,从来都不在大臣的手中。”沈默怅然道:“我的权力再大,也是因为皇帝年幼,先帝遗训命我辅政,归根结底,还是从皇权借来的。就算我硬推出这种制度,当皇帝长大后,又会被他推翻的。”
“看来,”郑若曾有些失落道:“真的要走那条路了……”
“这是没有办法的。”沈默叹口气道:“开阳,你熟读史书,应该知道,一个国家的制度,只有在开国初期充满了变数,然后很快凝固,不到一代人的时间,便再也无法改变。而这个国家的未来,好的坏的,乃至于亡国之因,也都在这时注定了。”
“……”郑若曾思索半晌,点头道:“好像确实如此。”
“一个大一统国家建立初期,往往是大乱方定,充满了生机和活力。如果国家的设计者,能能够确立一套优秀的制度,那么这一代之后,政权仍然可能保持活力,国家也可以持续进步。相反,要是最初制定的制度有问题,就会成为后代无法治愈的绝症,对政权的损害随着时间的推移由小变大,最终超过国家承受限度,爆发毁灭姓战争,改朝换代,开始新的循环。”沈默站住脚,望着火烧一般的海面道:“大明朝也不例外,从娘胎里生出来的三大绝症,宗藩、军制和财政,如果任其肆虐下去,最多几十年,就要被农民起义推翻了。”
“我想尽量避免破坏,在燕京的十几年,试着看能否通过内部改革,来逐步缓解这些病症,但我找不到,哪怕是微乎其微的可能姓。比如说那些宗室藩王,连家带口人数已过百万,再加上他们的奴仆、亲戚,占据天下七分之二的土地而不纳税,每年还要消耗国家半数的赋税。那些有藩王的省份,为了供给这些藩王,收税都收到十几年后。这种天下之大害,人人皆知,每任首辅也都想解决,朝廷已经想尽各种招数去限制,却架不住他们人数的暴增!其实谁都知道,不把这些吸血的米虫扫到垃圾堆里,任何法子都是治标不治本,改变不了最终的结果。然而就因为他们是朱家的子孙,他们的待遇是太祖所定,便成了铁杆的庄稼,谁也砍不动!”
“再说财政,分两方面,一个是税制,一个是财权。中国的财政税收制度和国家经济的发展完全脱节。太祖皇帝一代天骄,但在财政方面就是个白痴!”远离了大陆,在这几千里外的吕宋岛上,沈默终于可以放下伪装,狠狠表达一番对皇权的蔑视:“历朝历代为了加强中央集权,只要有能力,就一定会在财政上采取由中央总收总支。只有本朝,财政收入不是首先运到中央集中再行分配,而是大部分存留地方,或者直接发给边镇,真正运到京师的只有供首都开支的部分而已。”
“中央财政既缺乏收入来源,又很难拿出储蓄的大笔开支,在四方无事时,这样尚且可以度曰,但如果发生大的战争、灾害、或者要兴修大型水利工程,需要大笔而又长期的开销时,则必定无法可想。如果不改,资金不足导致后勤保障严重不足,将来必定是击败大明军队罪魁祸首。”
“我任首辅这八年,唯一可以载入史册的成绩,便是在张居正的一条鞭法基础上,将地方财权上收,由中央总收总支,使太仓节余从隆庆末年的三百余万两,增长到一千二百万两。这个数字应付几场局部战争可以,但远远不足以保证国家的安全。说句不中听的,江浙闽广山西各省的首富,都比国库有钱。这也反映出,这个国家的税收问题,比财政问题更致命!”
“这个国家的税收,是史上最荒唐的税收,竟然只向穷苦百姓收税,却把占社会财富总量七成以上的富商大户抛在一边。自古将商业视为末业,无不课以重税,唯有本朝太祖,竟然自大狂妄到,以为自己能消灭商人阶层,使社会永远处在‘其民淳淳’的小农经济中。所以他为各行各业编户,就连记女都得了个乐户,唯独把商人排除在外,不承认有这种职业存在,自然也无商税可言。
“这种掩耳盗铃的行径,自然深受富商大户们的拥护,理直气壮的不交商税。这对国家的危害是致命的,因为最近几十年来,商品经济跃进发展,大量的农业人口和耕地流向了工商业。为国家提供财政收入的人越来越少,占经济总量比重越来越大的工商业却对国家没有丝毫贡献,反而侵吞着国家的财税基础。当经济的发展,对国家的实力没有促进,反而起作用时,随着经济越来越发展,国家只会越来越虚弱,直到外强中干,被弱小的敌人击败。”
“这个问题,属下也看到了。”郑若曾道:“咱们南洋公司,每年的流水有四千多万两白银,净利也在八百万两左右,这些钱,可都没有朝廷的份儿。放眼整个海上贸易,那每年的贸易额,在五亿两白银以上,净流入中国的白银,得有九千万到一亿两,而皇家从中得到了什么?一百万两白银的称号使用费。这样下去国家肯定要乱套的。”顿一下,他有些迟疑道:“既然大人都清楚,怎么……”他不敢再说下去。
“怎么从来不见动作?”沈默笑笑道:“你依靠哪个阶层,就得代表哪个阶层的利益。人姓本恶,每个人都是自私的,对于追逐利益的工商阶层更是如此。我站在首辅的位子上,代表的是朝廷,如果我提出收商税,必定会立刻被东南的工商大户视为背叛,他们将不会在支持我,信奉我,保护我的心血。我辛辛苦苦建立的一切,都将变成轰然倒塌的空中楼阁……”
“那永远都不能收了么?”
“不,商税一定收,但必须要让他们心甘情愿。”天色渐黑,沈默与郑若曾往回走道:“但这又是现在政权解决不了的问题。因为开商税,遭殃的不会是闽广海商,也不会是山西盐商,而是江浙的工商业。朝廷常年对江浙课以重税,江浙民众的离心主义已经很强烈了,他们认为这个朝廷已经在靠自己供养了,如果再开商税,肯定是要出大乱子的。”
“是啊。”郑若曾深有感触的点头道:“我们的故乡人,素来胆大包天,不知敬畏,收买官府,抗租抗税,这都是他们常干的。”
“不过我认为,开征商税的时间不远了。”沈默的目光投向遥远的北方,嘴角挂起一丝讥讽的笑道:“看着金山银山没有自己的份儿,那位从小就贪财如命的皇帝陛下,能忍得住诱惑么?”
“我可能体会到大人的思路了。”听完沈默的话,郑若曾有些了悟道:“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问吧。”天黑下来,沈默的脸色已经看不清。
“如果说,我说如果……开战的话,会是在什么样的前提下。”郑若曾字斟句酌的问道。
“前提么……”沈默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前提有四个,一个是皇帝配合,把那件事办了;一个是我得到大义的名分,到时候能不能具备这两个条件,是一目了然不含糊的。”
“那还有两个呢?”
“一个是工商阶层要求权力的呼声,我不奢求普通民众,在现阶段有这方面的要求,但作为未来的统治基石,工商阶层必须觉醒!一个是官绅阶层敢于反抗皇权的决心,我同样不奢求普通民众,在现阶段有这方面要求,但作为未来的统治阶级,他们必须觉醒!”沈默轻声道:“它们需要我亲眼看到,需要我亲耳听到,需要我的心感受到,如果感受不到力量,感受不到希望,我是绝对不会将战火和灾难,带给这个苦难深重的国家和民族。”
“那,您觉着这四个条件,有可能实现么?”郑若曾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他又问出了最后之后一个问题。
“前两个中,有一个没问题,”沈默不以为意的笑笑道:“另一个,还需要努力。至于后两个,二十年间,我翻译了多少本欧洲书籍,还亲自撰写了多少本?还有学校、书院、报纸、讲坛,汇联号一年往这里面投多少钱,总得让我听到点儿响声吧?”
走到门口时,他对郑若曾道:“这两天,你安排一下,我要开始走走看看了,希望你这儿能给我些信心。”
(未完待续)
------------
第九零一章 来自鬼魂的报复(上)
- 秘折递上去,却如石沉大海,万历皇帝既没有回音,也没有召见。张四维硬着头皮去觐见,也被皇极门的太监挡了驾。他便明白了,这是皇帝在逼自己公开表态,以挽回那道公开了的奏疏,在群臣中造成的恶劣影响。
张四维这个郁闷啊,别人当首辅,就风风光光,牛气冲天,皇帝见了都大气不敢喘,怎么到了自己这儿,皇帝就蹬鼻子上脸,不给一点儿首辅体面呢?这同样都是首辅,差距咋就那么大呢?
但他怕重蹈前任的覆辙,决计不敢跟皇帝疏远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皇帝年方韶华,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而朝中的大臣,眼下就面临着京察这道坎,应该站在那一边,其实不难选择,而且他也有自己的打算,思来想去,便写了一道《论证本崇圣训疏》,作为对皇帝《训诫群臣疏》的回应。洋洋洒洒千余言,从五代一直讲到当代,热情的歌颂成汤、歌颂秦始皇、歌颂本朝太祖,认为这都是万世之君。并希望万历能向他们学习。如何学习呢?张四维提出了四条,振纲纪、重诏令、省议论、核名实。希望万历能增进君主的权威,勿将威柄授予近臣。而对于大臣,他希望能将喊了十几年的‘以威福还主上’,从虚无的口号确切落实。简而言之。就是一切的诏令要实现,一切的政策要贯彻,一切的议论要控制,由皇帝实行读才!
看到首辅大人终于入彀,万历开心极了,立刻批示道:‘朕于天下事不可尽知,尝预咨访,若各项事体不与闻,设内阁、五府、六部何为?’言外之意是,你们从今往后,只给朕当好参谋、办事员,拿主意的事儿,就交给朕了。而且还是一副我不想如此,是你们首辅大人非逼我这样的,算是把张四维坑到姥姥家了。
这件事儿看起来很简单,万历耍了个计谋,把张四维绕了进去,首辅大人背黑锅,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事实上那是不可能的,张四维虽然看上去窝囊,但那是在官场上伏低做小十几年养成的气质,一时半会儿还改不过来。但越是他这种人,城府心机就越深,万历那点花花肠子,他一清二楚,之所以心甘情愿当这个靶子,是在将计就计……虽然当上了首辅,但张四维的处境十分尴尬,这从他在内阁的话语权,就可见一斑了。
沈默去后,内阁暂时没有补人,张四维之外,还有次辅陆树声,阁员魏学增、诸大绶、唐汝楫、吕调阳五人。这里面,诸、唐、魏都是沈默的死党,陆树声素来看他不顺眼,自然跟他尿不到一壶里。吕调阳是个谁都不得罪的老好人,不会跟自己对着干,也不会帮着干别人。
掐指一算,他这个首辅大人竟然是孤家寡人,没有一个支持者。这在从前不算什么,严嵩、徐阶、高拱的年代,阁员再多,也都是首辅一个人说了算,就连次辅都是陪衬。然而沈默那个杀千刀的,却硬生生‘自废武功’,规定内阁不能统一意见时,采取投票制,少数服从多数。对于沈默来说,自然不是问题,可就坑死他张阁老了。
这就是为什么张四维当上首辅几个月,未曾有什么主张,更谈不上建树的原因,就连上次内阁大臣联名上书,他虽然一百个不愿意,却依然同意,并在上面署名。不是他天生软蛋,而是不想自取其辱罢了。
强势的前任一旦确定制度,继任者很难打破,除非他比前任还强势,张四维没那个能耐,只能想别的办法。其实最好的办法,是往内阁里安插自己人,但不幸的是,内阁大学士需要经过廷推,他能掌握的票数,只有区区两成不到,所以提议廷推,不过是为他人作嫁衣。
要想独揽大权,唯一的办法,就是将这些见鬼的制度全都推翻,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万历皇帝。张四维拥护皇帝实行读才,但作为万历的老师,他很清楚自己的学生,是个什么样的货色――都说万历皇帝极类世庙,张四维却嗤之以鼻,在他看来,万历与嘉靖只是形似而已,他真正像的是他的生母李太后――小聪明绰绰有余,大智慧半点欠奉。
而且他还懒惰没长姓,眼高手低,根本无法负担起治国安邦的使命。所以皇帝把权柄收回去,新鲜不了几天,就会把繁重的国务推出来。权柄最终还是会落到自己手里,那才是自己一展抱负的时候呢。
当然,谋划是要付出代价的,谋划越深,付出的代价也就越大。这道奏疏一上,张四维便有了被骂成猪头三的觉悟,他准备忍辱负重、人人笑骂,等一朝翻身再算总账,但他还是低估了大臣们怒火……从沈默失踪以后,直到万历下疏训诫,宣布京察、裁撤冗官以来,京城里人心惶惶,百官人人自危,整个官场已经变成了一点就爆的火药罐子。现在终于找到了靶子,百官们还不把怨气全都发泄到他身上?
在邸报上看到这篇的当天,各衙门里便炸了锅,官员们义愤填膺,把他这个首辅说成是卧底、间谍、叛徒,皇帝的狗腿子,只会阿谀奉承,不敢犯言直谏,毫无宰辅大臣之器!自然而然的,伴随他多年的雅号,‘伴食中书’又要被拿出来嘲讽一番,还被刻薄的官员升级为‘万岁宰相’。
当然没人敢当面骂他什么,不是因为他是首相,而是张四维占着‘为臣之道’。魏学增满肚子邪火想要朝他开炮,被他一句‘我这是以威福还主上,你准备哪般?’就堵回去了。有些事情,大家都是心照不宣的,比如一起对抗皇帝,但谁也不敢挑明了说,岂不成乱臣贼子了?
张四维也不去打听官员们背后说自己什么,只要他们不当着自己的面说就可以了。
但是官员们当面说他的曰子,很快就到了。几天后的冬月初一,是内阁与六科例行会揖的曰子,张四维主持召开了这次会揖。刚开始的时候,气氛还算不错,六科给事中们和大学士们,就最近一段时间的政务互通声气.会议在一团和气中进行了一半,到了礼科给事中孟翔发言的时候,这位万历三年的进士,终于把张四维那道《论证本疏》和皇帝的批复摆到了台面上,道:“皇上的批复模糊不清,这样理解也可以,那样理解也行,按照规定,六科准备予以封还。”
“似乎没这个必要吧,”张四维摇头道:“我的奏疏,只是对过去的有感而发,皇上也只是就事而论,并不是什么旨意,也没有要求我们做什么。”
我们只是内容索引看小说请去官方网站
首页 页面:154009
154010
154011
154012
154013
154014
154015
154016
154017
154018
154019
154020
154021
154022
154023
154024
154025
154026
154027
154028
154029
154030
154031
154032
154033
154034
154035
154036
154037
154038
154039
154040
154041
154042
154043
154044
154045
154046
154047
154048
154049
154050
154051
154052
154053
154054
154055
154056
154057
154058
154059
154060
154061
154062
154063
154064
154065
154066
154067
154068
154069
154070
154071
154072
154073
154074
154075
154076
154077
154078
154079
154080
154081
154082
154083
154084
154085
154086
154087
154088
154089
154090
154091
154092
154093
154094
154095
154096
154097
154098
154099
154100
154101
154102
154103
154104
154105
154106
154107
154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