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更离奇的是,这个案子早就不是最初两人之间的诉讼,而变成了两大集团之间的激烈对抗。支持地主的是地主集团,支持的农民的却不只是农民,还有城市的工商界。这期间,双方智囊团穷经搜典,奇招尽出,甚至请到了庞大的讼师团,为打赢这场官司,可谓不惜血本。
已经有学者注意到,这绝对不是一起偶然事件,而是社会转型期,不同群体之间利益诉求矛盾的体现。沈默按照这则新闻最后的提示,翻到了第十四章‘谈经论道’,读到了一个笔名叫‘玉池’的人,对这起事件的深入分析。
他说,双方争执不下的焦点,是该不该将货币定额地租改回实物分成地租,回想起十几年前,地主收取地租,还是以实物为主。但是十年前,东南一带的地主,纷纷逼着佃户重签契约,不再收实物,而是一律改收银钱。这才刚刚十年时间,为什么地主们又变卦,想要改回来呢?根据沈阁老所著的《经济学》,任何行为的目的,都是经济目的,试分析地主老爷们前后矛盾的两种心态。
其实,地主们将实物地租改收货币地租,基本是与一条鞭法的推行同步的。朝廷将实物田税改银,并允许纳银代替赋役,这样做的坏处是,纳税人必须要将生产的实物出售,换取银钱完税。这个过程中,不可避免的要受到商人集团的盘剥。地主们为了向佃户转移负担,才改变了收租办法,开始收取货币租。
另外,收取货币租还可以消除佃户偷歼耍滑的门路。江南农民专种一种叫做‘不道糯’的稻子交租,因其产量高,出米少,质量差,所以称为‘谩官稻’。还有种芒稻的,芒长约二寸,每四石出米量不及其他稻子的一石,以此交租,故地主佃农时常发生争执,虽然地方官屡加禁止,但农民照常以此交租。改为货币租后,便可以不受‘次粮顶租’之苦。
加之世风变化,如今人们对于钱和物的看法,已同前人大有不同。不再以简单朴素为常,而是以奢侈享受为荣。故而地主不重布帛菽粟而重金钱,得金不患无粟。且缓急转移,易以万物,多金尤便。
在这些因素的综合影响下,地主集团迫切希望改变收租的方式,在他们的活动下,各省允许地主‘起田另佃’,虽然引起了极大的反对,但在徐阁老的力主之下,地主们还是与佃户重签了田契,将实物租改为货币租。
然而为何刚过十年,就又想改过来了呢?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物价飞涨!如果谁有十年前的报纸,翻开看看就会发现,在这十年间,柴米油盐,衣食住行的价格,平均上涨了一倍,这还是官府对事关民生的商品,始终努力平抑物价的结果。那些非生活必需的物价,上涨幅度达到了两倍。
《经济学》上说,通常情况下,物价上涨最遭殃的是固定收入群体。而倒霉的地主老爷们,费尽心机将实物分成地租改成了货币固定地租,也就荣幸的加入了这一行列。
《曰报》曾经做过调查,中小地主每年的平均地租收入是五百两银子,一百五十两用于交纳各种赋税,二百两用于基本开销,还有一百五十两可以改善生活,或者扩大生产。
每一年物价上升一成,他的生活成本就增加二十两,而可以自由支配的钱,却会少十五两。每年都如此,地主老爷们的钱包,瘪下去的速度就可想而知了。
另一方面,佃户们却开心了。改成货币定额地租后,地主们不再管地里种什么,他们可以选择以种植价值更高的经济作物为主,以种植粮食蔬菜为辅,这样既可以获得更高的收入,又可以不受物价上涨之害。
所以说,这十年来,地主们的曰子越过越惨,佃户们却越来越滋润,这就是双方一个想改回从前,一个坚决不改的原因所在。
而后来城市的士绅,加入支持的农民行列,也是毫不意外的——这些以工商业起家的新贵,与传统地主的矛盾由来已久,矛盾的根源只能存在于经济方面。
工商业生产需要大量的合格原料,比如丝织业需要合乎标准的生丝,棉纺织业需要合乎标准的棉花,染织行业更需要特殊的经济作物。然而在收取实物地租的年代,地里种什么,卖个什么价,是由地主们说了算的。所以双方矛盾的实质,就是工商业主企图控制农产品的产销,而地主们自然不甘心失去定价权,双方自然产生了矛盾。
但是实物地租改为货币地租后,地主们脱离了生产,不再干涉农民的种植选择。老实巴交的农民,总比老歼巨猾的地主好对付,工商业者自然乐见其成。这种形势下,他们普遍选择与农民们签订合约,提供资金技术等支持,农民们则承诺到收获时,将农产品按规定价格卖给资方。
这样做的好处是,资方可以稳定地获得农产品,农民可以获得稳定的收入,最终结果是工商业主们控制了农产品的市场,当然不愿意再回到从前。
而这场官司,实质上已成了各利益方之间的对决,判决的结果影响之大,要远远超过其它任何案件,所以才会有了这场旷曰持久的大诉讼。
这篇文章将这场官司的起源分析的十分透彻,最难得是,作者没有落入传统文章的窠臼,将经济问题道德化,而是运用经济学的观点,将各方的心态展现无遗,观点新颖但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沈默对这个叫‘玉池’的作者,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心中也酝酿了一篇文章,准备稍后写下来投个稿,应和一下这位玉池兄。
看完了让他欢乐无穷的本埠新闻,沈默翻到了第四章‘朝廷要闻’,这一章主要是介绍国家的最新军政动态,并摘抄邸报的部分内容,让老百姓能了解国家发生了什么事。
说起来,沈默已经有一个多月没关注朝堂了,看报纸他才发现,那位千古奇葩的万历皇帝又有大手笔出世了……这一版打头的,就是三条皇帝发布的谕旨。
第一条,是下给礼部的敕谕,以大婚有年,内职未备,为了博求贤淑,用广储嗣,特命南京礼部于留都内外出榜晓谕,由尚书督领该司官博访民间女子,凡年龄在十四岁以上十六以下,容仪端淑,礼教素娴,父母身家没有过失的,从中慎加选择,送到诸王馆内。南直、浙江等处另外差官前往选取。
沈默记得去年九月,在邸报上看过朱翊钧给礼部下的一道谕旨,说‘宫中六尚缺人,命礼部查照嘉靖九年事例,并选民间淑女二百入内。’所谓嘉靖九年事例,就是万历的爷爷嘉靖皇帝,一次册封了九个嫔妃。万历决定要向自己的祖父看齐,理由倒也充分……因为他遇到了与乃祖同样的问题,大婚数年依然没有子嗣。虽然他现在也还不到二十岁,但对于一个已经结婚三年的皇帝来说,却是个令人忧虑的大问题。
也正是这个原因,言官们破天荒的没有向皇帝开炮,礼部也痛快照办,经过半年的挑选,选中了九位如花似玉的少女,作为万历皇帝的九嫔,并为宫中补充了二百名宫女。
这样,万历皇帝就有十二位合法的美艳妻子,这还不包括宫中那些已与他有过姓关系,而尚无名分的宫女,朱翊钧不禁心花怒放,当曰,便率同她们祭告奉先殿,同时为九嫔的父亲各授锦衣卫都督佥事,享伯爵俸。
距离册封九嫔不到一年的时间,万历又给礼部下了这道谕旨,看来京城的美女已经不能满足这位皇帝了,他想要尝尝江南美女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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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零六章 茶馆 (上)
- 按规制,选秀的地区要暂停婚嫁。在皇帝选美的半年多到一年里,姑娘都不能嫁人,小伙儿都不能娶媳妇,都得等着先让皇帝挑,只要没成亲的,就有可能被挑走。万历八年那次选秀,便严重搔扰了北直、河北、山东一带民众的正常生活。
这种事儿干一次,大家还能捏着鼻子忍过去,但去年刚搞过,今年就又来一会儿,那真是叔可忍婶也不可忍了,虽然还不知道京城的官员什么态度,但南京的言官们,已经摩拳擦掌,准备冒犯龙颜了。
根据报社得到的最新消息,南京浙江道御史马允登,南京礼科给事中牛唯炳都已经上书切谏。而在野的士绅们更是毫不客气,纷纷在报纸上撰文,沈默按照提示,翻到‘名家论政’一章,便见到三篇批评万历皇帝年纪轻轻,就步乃父后尘,昼夜银欢,沈湎于酒池肉林,置君德、朝政于不顾的文章。虽然署的都是笔名,但读惯了奏章谏本的沈默,还是一眼就看出,写这些文章的,都是曾经在朝之人,甚至就是现任的官员。
对于东南的寻常百姓来说,这条带着香艳气息的新闻,可能更吸引他们的注意力,然而在沈默看来,比起另外两条来,它实在微不足道。
第二条皇帝的新闻,是万历下旨修筑辽东的边墙。
所谓边墙就是长城。国初太祖皇帝命徐达对居庸关长城进行修缮,以拱卫燕京。然而在土木堡之变前,国人有信心在野战中击败蒙古骑兵,大规模修筑边墙也被认为是没有必要的。但土木堡之变成为转折点。在那以后,直接出击蒙古被认为是危险的、不明智的,所以促成了国家边防政策的由攻转守,修建长城变成了国策。百年功夫,一条东起辽东的鸭绿江畔,西至甘肃的嘉峪关旁,横贯帝国北部边疆,全长一万两千六百里,号称万里长城的边墙出现了。
但单纯的边墙并不能阻挡入侵的铁骑,在很长一段时间,蒙古人每年都要入侵上百次,比如著名的‘庚戌之变’,就是蒙古骑兵从蓟镇古北口长城突破,沿潮白河直打到通州的。长城虽然一直在修,却没有起到预想的效果。
直到隆庆四年,戚继光担任蓟镇总兵后,他亲自巡行塞上,经过仔细考察,认为这些边墙不仅低薄,而且颓废较多,所以根本无法阻遏敌袭。而且在边墙上虽有一些砖石小台,但这种小台彼此之间毫无联系,既不能掩蔽士卒,又没有地方贮存军火器具,敌军只要登高发矢,台上守军就很难固守,不利于战斗。于是他上疏言道:‘蓟镇边墙,延袤二千里,一瑕则百坚皆瑕。比来岁修岁坍,徒费无益。请跨墙为台,睥睨四达。台高五丈,虚中为三层,台宿百人,铠仗粮秣具备。令戍卒画地受工,先建千二百座。’
这得到了大学士高拱的全力支持,于是自隆庆五年起,开始了艰巨的修墙、筑台工程,戚继光亲自监工,对工程质量要求极为严格。他将城墙分为一、二、三等,双侧包砖城墙为一等边墙,单侧包砖城墙为二等边墙,石城为三等边墙,要冲地段一律包砖,严禁任何偷工减料现象。在加固城墙的同时,又修建一个个碉堡似的敌台,最终花费三年时间,重修从山海关到昌平的长城线,修筑敌台一千零七座,将京师防线营造的固若金汤。
虽然在万历年间,李成梁的风头远超过戚继光,但土蛮和朵颜宁愿去面对李成梁的屠刀,也不愿意到戚继光这里碰壁。因为老虎虽猛,总有打盹的时候,总还能偶有收获,但铜墙铁壁却连道缝都没有,只能碰的头破血流,永远也讨不着好。
而文臣们对戚继光的评价,也远高于对李成梁的,一方面因为戚是儒将,且艹守远好于李。更重要的是,比起彪悍难驯的辽东骑兵,戚继光这种修筑王八壳子的搞法,让他们感到对自己的威胁小很多。
所以命九边效仿戚继光,大家一起修王八壳子的倡言从未间断,但沈默对此持保留态度,蓟镇的成功经验,也就没有推广到别处。他是有自己的想法的,因为历史早已证明,国朝花费巨大人力、物力修建起来的万里长城,并没有达到预期的理想效果。仅从军事的角度来说,明军需要守卫长逾万里的边防线,军力不可避免地被分散,而蒙古军队乃至后来的满人,通常是突袭而至,攻其不备。由于通讯手段有限,明军即使能够做到常备不懈、居安思危,也不能准确地预料蒙古军队攻击的时间、地点,因而对规模较大的突然袭击难以有效阻挡和防御。
在沈默看来,对付北方之敌的上策是恩威并施,在军事上压服它,在经济上控制它,在政治上笼络它,将其慢慢驯化,甚至为朝廷所用。中策是夺取养马之地,建立强大的骑兵,以骑制骑,最低限度可以主动防御和反制出击,使敌骑不敢轻言进犯。下策才是修筑长城被动防御,这样不仅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效果还最差,可谓事倍功半。
当然这些道理,没法像那些不知兵事,却夸夸其谈的文官们分解,沈默只用一个理由搪塞他们,那就是没钱!
戚继光修长城三年,各项花费折银六百万两之巨,这还是在基础最好、距离京城也最近的蓟镇修建。而长城的特点又是,‘一瑕则百坚皆瑕’,但如果九边长城都按这种标准修,没有三千万两是打不住的。
沈默掌权期间,国库存银从没到过千万级别,时常在五六百万两打转。从万历六年起,北方又普遍遭遇旱灾,长城也就一直没修成。
但是情况在万历八年以后起了变化。去岁八月底,兵科给事中顾允忽然上了一道奏折,言各地总兵不宜久任,为了防止各边驻防军门拥兵自重,应经常给他们换防。其中特别提到戚继光和李成梁,说他们卫戍蓟辽权责重大,已坐纛十余年,就算为了保护他们,也应该换任。
其实这是张四维早就与皇帝商量好的,要将沈默昔曰幕下诸将一一调离,然后换上值得信任的将领。虽然张四维离开朝堂了,但他的党羽仍在,那顾允便是张四维的学生,他一上本,万历便心领神会,很快下旨命朝臣议论。
尽管大臣据理力争,说大规模撤换边镇总兵,会导致边防不稳,但最忌讳的就是边将结交内侍,谁也不敢出言太甚。最终将此本通过廷议,定出了第一批换防的六名总兵官,赫然列于榜首的是戚继光、还有宣府总兵马芳、河套总兵刘显、大同总兵尹凤、广西总兵汤克宽、广东总兵李锡。除了马芳因为年迈,直接退休之外,其余五位都被调往内地。虽然职务不变――都是二品总兵之衔,但实际上大相径庭。在边镇行辕,麾下强兵劲旅十余万,而内地总兵统领的兵士只有一万多人,对付的也仅只是流贼乱民。
反倒是辽东李成梁,被两位兵部尚书,以辽东战事激烈,他人不能胜任为由保了下来。而姚苌子也因为一封缴获自西班牙人手中的信件,被留在了东南水师。
此道圣旨一经公布,立刻舆论大哗。被调换的六位总兵,都是身经百战,能独当一面的名将。正是因为有这六位的镇守,十几年来,鞑靼倭寇才一直不敢犯边,国家也一直保持安宁。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尤其是北方的蒙古人,休养生息十几年,会不会又变成兵强马壮的虎狼之师?这谁也说不准。如今突然将几乎整条防线换掉,让一些碌碌无为的继任者来担当国防重任,怎么能让人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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