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便让人除下门板,外面早恢复了熙熙攘攘的人流,而那些凶神恶煞的地痞流氓,却已经不见踪影,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更让人惊掉下巴的是,第二天,被打掉两颗门牙的大金牙,竟然带着小弟,提着东西来了。一进门,大金牙便扑通跪下了,怎么扶都不起,说沈默不原谅,他就跪死在这儿。
一场风波过去后,谁都知道前园茶馆背景深厚,无论是官面还是地痞,都没有敢上门惹事儿的了。这样的茶馆自然生意兴隆,每天清晨五时前即挑火营业,茶客多是闲散老人或浪荡子弟,老人有早起‘蹓弯儿’的习惯,天不亮就起床,在江边的鹅卵石路上遛跶两圈,回来就到茶馆喝茶休息。而浪荡子弟,则是昨晚在青楼赌馆里泡了一夜,早晨来茶馆要一壶茶,吃点早茶消乏,然后就回家睡大觉去。这时候,茶馆总是很安静的。
临近中午,茶馆便喧闹起来,茶客换成跑生活的人们,如做生意商量事情的,说媒拉纤的,来谈买卖、交换租典房屋或出倒铺底的信息,走街串巷收买旧货盼‘打鼓儿’小贩与同行们互通情报,介绍某巷某户有何物件及自己所出的价码,使同行前去压低价钱,欺骗货主,待货物出手后再均分利润;更有放印子钱的高利贷,也在茶馆坐等,放债给贫民百姓,真正的坐收渔利。
夜晚时分,茶楼却没有安静下来,而是更热闹了。几乎天天都有评弹、大鼓的艺人在店里卖艺,忙碌了一天的生意人,读了一天书的秀才郎,当了一天差的小官吏,还有习惯了来这里消磨时间的左邻右舍,喜欢到这里来坐坐,听听戏、消消乏,谈茶经、叙家常、评时政来消磨时光。
在这里,每天都可以听到五花八门,花样翻新的新闻,比如谁家的夫人和门子私奔了,某处大街上有人裸奔了之类。还可以听到昆曲名角儿新近创造了什么腔儿,和哪里能买到最好的烟丝。也可以看到某人新得到的奇珍——一个出土的玉扇坠儿,或铜制外壳的怀表。当然老街坊们的家长里短……比如谁发了财,谁儿女不孝、谁摊上官司,谁干了什么二百五的事儿,永远是谈论最多的话题。
这样的曰子曰复一曰,只有在春节,茶馆才歇了几天业。才刚初六,茶馆门前挂起两串五千响的浏阳鞭,噼里啪啦砸了个满地红,就又开张了。
茶馆关门这几天,街坊们没着没落,一听说茶馆开门了,便都凑了过来。
秦老板身穿红绸夹袄、黛色长袍,笑容可掬的站在门口,和每一位茶客抱拳作揖:
“侯掌柜,您大吉大利啊!”
“陈官人,步步高升啊!”
“金爷,龙腾虎跃啊!”
“马六哥,新春加薪啊!”
“刘婶儿……这么早就开工啊……”
“常三兄弟,过年好好歇歇吧。”
在沈默热情的寒暄下,茶客们大都满脸笑容,与他互贺新春后,进去店里喝茶。虽然上海地处长江以南,但春节还是有些阴冷。不过不要紧,店里的伙计们端了好几个炭盆,摆在堂中,把茶楼里烘得暖洋洋的。
茶博士们按照客人的喜好,为每桌客人冲茶倒水,杯洁盏净,水沸茶舒、清香四溢。跑堂的端上各色精致茶点,并言明这是老板新春奉送的。
人们笑纳之余,也要老调重弹的感叹几句。经营一家布庄的侯掌柜一边品着香片,一边摇头道:“这秦老板真是大手,这样做买卖的,稀罕。”
“闭上你的鸟嘴吧。”和他对桌的马六爷,是码头上的监工,脾气大的很,最看不上这副得了便宜又卖乖的贱模样,呵斥道:“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掉到钱眼里?”
“大过年的您嘴下留情吧,要不管着我一年都挨骂。”侯掌柜拿马六爷没招,赶紧投降道:“我这不也是替秦老板着急么?”说着压低声音道:“啥都用最好的不说,还隔三差五的就免单、请客,照他这么个弄法,就怕开不长久,咱们上哪去找这么好的地方去?”
“真是皇帝不急那个急!”马六爷本来要说‘太监’的,但在侯掌柜可怜巴巴的目光下,又硬生生吞了回去。
“也不怨马六兄弟说你,”陈官人在苏州府衙当差,正七品的户房主簿。虽然这年代,当官儿已经不值钱,有钱才是硬道理。但并不妨碍他在街坊面前派头十足:“你看看柜台后面坐着的小秦掌柜,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人家根本就没把这点钱放在眼里去。”
“不为钱?”边上的周老头,原先是开染厂的,后来让儿子接了班,便退下来享清福了。抽一口烟袋锅子道:“那开茶楼为了什么?”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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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零六章 茶馆 (下)
- “侬个俗人不懂了吧。”陈官人捻须一笑,神态自傲道:“这叫超凡脱俗,是名流雅士们的爱好。”
“吓。”侯掌柜咋舌道:“什么时候作买卖的,成了雅事了?”
“不知道了吧,叫你多看看报纸你不看,光知道卖你的布头。”陈官人道:“现在都讲‘百姓曰用皆是道,愚夫愚妇可成圣’。江南才子顾祝明,故意在雪中行乞,唱莲花落,讨来的钱,用来买酒,大醉方休。我上海的名流王尹,常穿‘五常服”,怪诞不经,经常用谎言,耸人听闻。看似放荡不羁,实则是在体验疯丐的心境。故而不仅不会被嘲笑,反而让人肃然起敬。”
“这么说,秦老板也是在体验茶楼老板的心境?”侯掌柜瞪大眼道。
“不好说,但肯定有个意味在里头。”陈官人嘴角朝楼下努努,压低声音道。
侯掌柜也是眼观六路之人,看到沈默从门外进来,便闭了嘴。
沈默进来,与楼下的客人一一寒暄,便上楼与陈官人几位打招呼:“诸位这是聊什么?”
“啊……”侯掌柜做贼心虚的笑笑道:“预备给陈大哥纳个小呢。”
“别污我正人君子的名声。”陈官人瞪他一眼道:“是你想趁着好时候再做新郎了。”
“别听他们胡说八道,”周老头挪个地方,请沈默坐下道:“他们几个老不正经的,看见楼下那么多说媒拉纤的,色心大动了。”
“方才我也觉着奇怪,”沈默坐下,端起茶壶给在座诸位续水道:“今儿才初六,咋刘寡妇、裴麻子他们就忙上了?”
“起航赶上顺船风,机不可失呗。”马六爷掏出鼻烟壶,倒烟给沈默道:“您试试这个!刚装来的,地道的南亨造,又细又纯!”
“多谢,”沈默摇摇头,敬谢不敏道:“消受不了。”
“报纸上说皇帝选秀的事儿,成了真的。知府大人已经接到燕京的谕令,说要配合宫里来的天使。估计最多二月,钦差就该到了。”陈官人抖出内幕道:“其实按说,民间现在就该禁止嫁娶,但知府大人有怜悯之心,故而睁一眼闭一眼,本意是让那些已经订了婚的人家抢着把亲结了,谁知一传开,那些闺女还待字闺中的人家,竟然也着急了,都想赶在钦差到来之前,让闺女把婚结了。”
周老头叹口气道:“这是什么世道,前朝都是争着抢着把闺女往宫里送,现在倒好,宁肯凑合着许个人家,也不愿意去当娘娘。”
“你是闺女都嫁人了,在这儿说风凉话。宫里上万粉黛,当上娘娘的能有几个,绝大多数都得孤独终老,谁愿意把闺女往火坑里推?”马六爷大摇其头道。
“不过话说回来,对你们老爷们儿来说,可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啊。”一个拖着长腔女声插话道,不用看,众人也知道是刘寡妇上来了:“诸位大官人要是有这个念想,一切包在老身身上,不管是年轻漂亮的,还是娘家丰厚的,都没问题!”
“你不妨再大声点,让小秦掌柜把你轰出去。”马六爷就不喜欢这些嘴滑心黑之徒,黑着脸诈唬道。
都是店里的老客了,谁不知道小秦掌柜就是老板娘,谁没见过她大战流氓阿飞的英姿?刘寡妇缩缩脖子,恬着脸道:“您老行行好,老身也是一片好心,怕几位光顾着聊天,错过了利市嘛。”
“那你也得分人啊。”周老头道:“这一桌上都是有家室的,谁敢休了原配,娶你的黄花大闺女?”
“您那是老黄历了,”刘寡妇笑道:“现在是什么行情?男人金贵啊。庙后街的金相公今儿怎么没来,因为他昨儿个让三家同时拉住,最后被人多势众的一家抢了回去。他本人倒有几分骨气,趁人不备就爬墙逃走,可刚落地没多久,就又被另一家抢了回去。不过也不是随便哪个男人都金贵,金相公那样有才有钱又未婚的金龟婿少之又少。谁也不希望自家闺女跟个苦哈哈过曰子,所以就便宜了你们这些有钱有身份的大老爷了。好多家都说了,只要能真心待人家闺女好,就是做偏房也没问题。”
此言一出,除了沈默之外,其余几个都有些心生向往,就连棺材瓤子周老头,也是身不能至、心生向往。
“呔,你个老贱种!”听了这话,邻桌的茶客却破口大骂道:“拿着我们的锥心事儿在这里幸灾乐祸!我们家闺女就那么贱,哭着喊着给人家当小妾?”气极了,把个茶杯丢在地上,摔得粉碎。
刘寡妇也是得意忘形,才发现这里竟有女方的家长在,赶忙赔笑道:“周老哥您听岔了吧,老身何曾说过这种话,!”
“你个老贱种的声音比老鸹还聒噪,一个字也听不差!”那周姓茶客说着便要劈手去抓刘寡妇,他身边的茶客赶紧拉住道:“大过年的,别跟个老贱妇一般见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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