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余人却以为他见到泰西人穿儒服吃惊,也不以为意,用最标准的儒家礼节向他致意,开口都是很标准的汉语,存心想让他吃惊到底,不过沈默很快恢复了平静,与众人亲切的致敬。
往里走的时候,沈默好奇的问徐思成道:“看令郎的服色,应该是燕京国子监的监生。”
“是,回来准备科举的。”徐思成有些伤神道:“却整曰只知道不务正业,这样下去,举业堪忧啊。”
“爹,您怎么能说是不务正业呢?”徐光启三十岁上下的样子,个子不高,但是很有精神,他笑着反驳道:“我那是在格物,格物致知啊!”
“你那个《物理》书我也看过。”显然,老徐对这个儿子是伤透了脑筋:“确实是有大学问,可问题是,科举不考西学啊!”随时随地,只要找到机会,就教训儿子。
徐光启却不好意思了,讪讪笑笑不答话。
进去大门,祭台已经垒好,气氛便肃穆起来。他们算是来得晚了的,便不再言语,各自找地方站好。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的静默冥思起来,为的是待会儿祭祀的时候能至诚至敬。三娘子却好奇的偷瞄起来,她看到会场上旌幡密布,烛火盈盈,人头攒动。祭台的供桌上,摆着整只的猪、牛、羊,还有瓜、果、菜、蔬、鱼、肉、稻、谷等食物,分装在礼器中,按顺序整齐地摆放在孔子灵位前。主祭官、陪祀官、分献官,以及通赞、引赞、鸣赞、读祝生和乐舞生等人,都已经各就各位了。心说乖乖,孔夫子还真是了不起呢,也不知我家老爷百年之后,有没有人这样祭奠他……沈默要是知道她此刻想什么,肯定会背过气儿去。
吉时一到,广场上钟鼓齐鸣中开始,参祭人员在通赞的引导下行隆重的祭孔之礼,整个过程分为迎神、初献、亚献、终献、撤撰、送神六大步骤,寓意迎接孔子的神灵、祀飨孔子的神灵,包括向孔子的灵位献帛、献酒,宣读祝文,和恭送孔子的神灵。
典礼的**是‘三献礼’,主祭官整一整袍服,在铜盆中净手后,到香案前上香鞠躬,行三献礼,分初献、亚献和终献……初献帛爵,帛是黄色的丝绸,上面写着祭文,爵指古酒杯。由分献官将帛爵供奉到香案后,主祭人宣读并供奉祭文,而后全体参祭人员对孔子牌位四拜兴,齐诵《孔子赞》。亚献和终献都是献香献酒,分别由亚献官和终献官将香和酒供奉在香案上,程序和初献相当。
三娘子看到吕坤站在台前,原以为他是主祭官,谁知道终献才上台。待吕坤献爵、奉帛、行跪拜礼后,乐舞生开始跳‘六佾舞’。这些乐舞生都是书院的学生,他们在乐曲中边歌边舞,文舞生左手持龠、右手持羽,象征文德;武舞生则手持干戈,象征武德。稳重凝练、刚劲舒展的舞姿,古朴典雅、雍容华贵的服饰与舞蹈,令初见者无不目眩神迷。
大典结束后,书院的人将祭品分给来宾,据说这可以得到孔子的保护,还能增长智慧。
这可以说是中国文人最神圣庄严的活动了,因此包括分供品时,广场上都是一片肃静。谁知这时候,一个说泰西语的大喊大叫起来,引得众人无不策目。
便见一个穿深衣的年轻泰西人,紧紧抓住一个四十多岁,穿书院教师服装的泰西人,神情激动的对同伴大喊大叫。另外两个泰西人,也是一脸的震惊。
“他说什么?”三娘子小声问,她知道自己的丈夫通晓西言。
“……”沈默虽然这些年认真学习西文,看书没什么问题,但听说是他的弱项,歪着脑袋听了一阵子,有些尴尬的轻咳一声道:“好像说,抓到叛徒了。”
三个闹事的泰西人,正是徐光启带来的朋友,他赶紧过去示意那个叫熊三拔的安静,低声询问起事情的缘由来。
虽然典礼可以说是结束,但让几个泰西人这一闹,总显得有些不完美,因此书院的山长带人过来,面含愠色的问起缘由。
那四十多岁的泰西教师叹口气道:“他们说我是教廷的通缉犯。”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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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零九章 阉寺雄起(下)
- “对,他就是通缉犯!”那个叫熊三拔的泰西人大声道:“他叫乔尔丹诺.布鲁诺,背叛教廷的异端,十恶不赦的敌人,谁能将他送到耶稣会手中,将会得到巨额的悬赏!”
“闭上嘴巴。”年长些的泰西人郭居静,重重的拉一把熊三拔道:“你在进行弥撒时,也可以这样喧哗么?”
熊三拔这才老实下来,被利玛窦拉到身后。
有不少人认出郭居静道:“原来是郭主教,还以为传教士,都像你那样温文尔雅呢。”
郭居静心里埋怨熊三拔鲁莽,两代传教士苦心孤诣才树立起的良好形象,竟要在这里毁掉了。他好容易朝众人团团作揖,表示歉意:“他刚刚来中土月余,对华夏的礼仪还不太熟悉。”
“喧闹典礼的事儿先放在一边,”黄浦书院的山长,是大儒耿定向的弟弟,海内名儒耿定理,他不求功名利禄,只重潜心问学,有着崇高的声誉。他虽然崇尚学术自由,但不能容忍门下教师作歼犯科,因此表情严峻道:“请这位泰西的朋友,说说布教授的情况,如果真是十恶不赦之人,我书院绝不庇护!”
郭居静有些尴尬道:“这个,可说来话长了。”
“那你就长话短说。”那些跳‘六佾舞’的,有不少是布鲁诺的学生,坚决不相信诚实坚定正直的布教授,会是个十恶不赦之人。
“肃静!”耿定理低喝一声,场中霎时安静下来:“请郭主教慢慢说吧。”
“是这样的,”郭居静暗叹一声,只好解释道:“在大明,有儒教、释教、道教、景教,还有我们后到的天主教……只要不是邪教,都可以自由传教。然而在欧罗巴,大小几十个国家,都只信奉一个教,那就是我们天主教,天主教供奉的是上帝,上帝的福音是《圣经》,《圣经》的地位,就像四书五经……哦不,要比四书五经还不容置疑,像《皇明祖训》一样。而在俗世维护圣经神圣地位的,是教皇和教廷。天主教是维系整个社会的思想基础,维护了社会的长久稳定,使得欧洲各国在历史上,几乎没有因为改朝换代而发生大规模杀戮。”
“但异端邪说会动摇人们的心念,令整个社会四分五裂,就像《皇明祖训》不容置疑,圣经也是不能质疑的,但是这位前神父布鲁诺先生,却极尽煽动人心之能事。他拒不承认‘道诚仁身’和一些别的信条,并宣传一种自然主义的泛神论。他用一种猥亵的诗句和诽谤言论攻击神职界和教会体制,因此引起公愤;最后落到了最可悲的众人唾弃的下场。八年前,教廷的宗教裁判所宣布他有罪,准备逮捕他的时候,他却从欧洲大陆上消失了。对于他的取向,欧洲众说纷纭,却不想,原来是逃到天朝来了。”
作为专门靠嘴皮子蛊惑人入教的神父,郭居静自然极会说话,避开了布鲁诺的具体的罪行,却只谈其危害。
然而书院的学生却不买他的帐,大声嚷嚷道:“布教授都说了什么话,让你们这么恨他!”
郭居静心知,布鲁诺对教廷危害最大的,是他的泛神论,然而大明本身就是泛神的。所以这条说出来,怕是会适得其反,于是拿定主意道:“他邪说的很多,大都是天主的,就像有人在大明反对太祖皇帝,外国人可能不觉着怎样,但对本教来说,却是最严重的亵渎。”顿一下道:“当然也有反人类的邪说,比如他坚持太阳是宇宙的核心,地球绕着太阳转动!”
人们果然显得很惊讶,却没有郭居静想象中的愤怒。他忘记了一件事,中国人坚持了两千多年的天圆地方说,才刚刚被西学的天文观测和精密论证所打破。生活在江南的士大夫们,已经基本上放弃了原先的理念,接受了地圆学说……他们知道自己之所以肉眼看到大地是平的,是因为地球太大的缘故。而之所以能站得直、站得稳,他们推测可能是因为,自己恰好生活在球体的顶端。
对于明国人来说,接受地球是圆的,和地球绕着太阳转动,没有任何区别,关键是你的证明出来。这是王学兴起后,带给大明士大夫最大的好处――虚心学习,从不迷信权威,谁的对听谁的。
断案还不能只听一面之词呢,耿定理问布鲁诺道:“你有什么想说的?”
“就像我一贯坚持的,我的学说,都是建立在缜密的数学计算和逻辑基础上。”布鲁诺平静道:“但就像伟大词人苏东坡所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我们生活在地球上,无法直观的观测到它的运动。如果不系统的学习天文和数学,也很难弄明白这里的道理,”顿一下道:“除非有一种巨大的望远镜,可以让人们看到那些肉眼难见的天体现象,我才有可能把道理演示给,不懂天的人看。”
“有这种天文镜,”众人循声望去,见说话的是与那三个泰西人同来的年轻人。徐光启向前一步道:“学生在燕京钦天监,见过一种巨大的天文镜,可以看清月亮上高峻的山脉,低凹的洼地。能看清银河不是天河,而是千千万万颗星星聚集一起。”
他的话引起了众人的强烈兴趣,而且有人马上提出,南京钦天监也有这样的设备……因为在大明的天说中,天象代表着天父的旨意,所有的大事,包括重要任务的命运,都由星象所征兆,所以民间观测天文是违法的,除了两京钦天监之外。
一种打破禁忌的兴奋在所有人心头蔓延,几位头面人物提议,组成一个由各界人士的观察团,跟着布鲁诺去南京钦天监,看看到底能不能证明地球是转动的。
看到在场众人跃跃欲试的样子,沈默不禁摇头苦笑,只有在光怪陆离的万历年代,人们才会‘穷极无聊’到这种程度。只是这样旺盛的求知欲,不要被观测的结果吓到才好。
一个月后,由上海各界人士组成的三十人观察团,跟随着布鲁诺出发了。南京钦天监那边,也早被打通了关系,同意将世界上最大的一台,高达一丈六的天文望远镜,借给他们使用。
于是观察团的人,白天听布鲁诺讲解天文和数学知识,晚上则用天文镜观测奇妙的天象。其中有六位,是上海各家报社的采编,他们不仅写下自己的所得所思,还向其他人约稿,然后一并发回上海去。
这一令人耳目一新的观测行动,自然引起南京诸报社的关注。近水楼台先得月,他们发布的消息,要比在上海还早一天。洞开天地的观察结果,毫不意外的在金陵城掀起了轰动,继而上海城也轰动了,然后传遍江浙、东南。
观察团终于亲眼观测到了月亮的样子,才知道徐光启所言不虚,原来肉眼中那个千娇百媚、美轮美奂、阴晴圆缺的月宫,其实只是个千疮百孔、丑陋不堪的大圆脸。对于这一发现,人们实在无法接受,要知道,月亮寄托了人们多少美好的愿望啊,月宫、嫦娥、玉兔、吴刚、桂树……怎么会存在于这样丑陋的星球上呢?
很快,银河的秘密也被揭开了,原来那不是什么天神之河,而是无数星体交织在一起的光辉。如果这是真的,那中国的神灵体系,就要崩塌了……想想都让保守的人们睡不着觉。
于是人们在报纸上,展开了激烈的反驳,守旧的人们,用传统经典来为月亮证明,从《易经》到《论语》,引经据典,一条条说明月亮不是看到的那样。却被反对的人们驳斥为,以古人之谬误附会昼夜之长短,而无视自然界的天象。他们说,之前没有望远镜的发明,人们靠着肉眼和想象,去构思宇宙的样子,即使有错误也可以理解。然而现在明明可以亲眼所见了,有人却‘舍明明可据之天象,附会汉儒所不敢附会者,亦心劳而术拙矣。’就实在是睁着眼说瞎话,可怜可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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