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曳的灯光下,两个须发微白的老人,在举杯对酌,抚今忆昔的交谈着。

    那个颧骨高隆,鹰目犀利的是何心隐,而另一位长髯飘飘,剑眉凤目的老人,竟然是久违了的张居正。

    听两人的谈话,他们不仅认识,而且还属于旧雨故知那种……他们的话题绕来绕去,总是离不开嘉靖二十六年,因为那是两人相识的年份。

    那一年,两人还都是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恰好住在同住一家客栈。当时满客栈的举子里,就数他两个最出挑,一个江西解元,一个湖广解元,都是风流倜傥,人中龙凤。但是真要说起来,何心隐文武双全,又年少多金,却又是张居正比不了的。

    这么万里挑一的人物,自负是难免的,问题是这位仁兄狂得没边了。一次举子们的聚会上,何心隐当众说:“何某虽然不才,但这次来京会试,奔的就是甲科。余者皆不在吾辈眼界之内。”甲科就是一甲前三名。眼下汇聚京城的,乃是全国数千名千里挑一的举子,各个都称得上出类拔萃,却没有几人敢像他这样口吐狂言的。

    有人看不服气,故意问道:“柱乾兄,如果你考不上甲科呢?”

    何心隐淡淡一笑,满饮一杯,倒扣桌上道:“我何某今生再也不进考场!”

    人有时不能把话说得太满,不然就得难看。却说两个月的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何心隐不但没有考上甲科,连乙科进士都没有他的份。何心隐也不去参加礼部的考试,争取留在京城读书的机会,收拾收拾行囊,便离京了。

    在长达三个多月的旅居生活中,两个愤青因为互相欣赏、彼此认同,已经成了莫逆之交。已经金榜题名的张居正,自然要送这位旧雨新知一程了。十里长亭下,张居正真心实意道:“以兄弟的才气,三年后再入春闱,必可金榜题名的。”

    然而何心隐却满不在乎道:“叔大,你不用安慰我,我自己的本事自己清楚。现在考不中,只能说明这科举,只取些被理学洗脑的百无一用之徒。何况功名原是羁心累人之物,与我格格不入。之所以来京城一遭,只不过是为了应付家父。现在过场也走了,牛皮也吹破了,我是不会再进科场了。”

    张居正虽然听着别扭,但又欣赏这股子磊落洒脱之气,仍然感到可惜道:“你一个读书人,弃绝了功名,又能做些什么呢?”

    “这话说的,难道我辈读书,就是为了货与帝王家,赚顶乌纱帽么?”何心隐摇头道:“我要去遍访名师,学习真正的学问,”说着朝张居正笑道:“等我学成经邦济世之学,到时候的成就,一定比你这个当官儿的大。”

    “一定如此。”张居正也被他的豪侠之气感染,两人痛饮一番,便就此抱拳揖别。之后的三十八年,两人走出了两条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张居正在朝为官,最终位列宰揆,掀起了轰轰烈烈的新政改革。虽然因为‘夺情事件’黯然下野,但他的改革,至今仍然深刻的影响着这个国家。

    何心隐却仗剑走天涯,执笔写春秋。讲学、当大侠、开聚合堂、还曾经设计除掉过严嵩……把想做的事情都做到了,而且件件做得精彩,拿出哪一件来,都够寻常人骄傲三代的。

    两条本来应该越拉越远的人生轨迹,却在命运的安排下出现了交点。

    当然,要不是张居正找上门来,两人也见不着……自从几次想要起复都无果后,张居正堪透了一些事情,便不再谋求出山,而是游山玩水,过起了闲云野鹤的曰子。这次他正欲往衡山游玩,听说何心隐在此讲学,竟改变行程过来石鼓书院。

    到了之后,张居正没有立即自报家门,而是在书院听了一天的讲,到散讲时才让人持自己的名刺去见何心隐。

    知道是他来了,何心隐立刻请进,吩咐书院备一桌酒席,不要让任何人打扰。

    时隔三十八年,两位昔曰好友,终于又坐在一起,举杯相邀了。上次对饮时,还都是风姿翩翩的少年郎,这次却都成了花甲之年的半老翁,怎能不让两人唏嘘伤感?

    但何心隐知道,张居正找自己,肯定不是叙旧的。二十年前,自己刚刚成为心学大师时,就收到过他的绝交信,至今犹能记得张居正对心学的评价:‘吾所恶者,恶紫之夺朱也,莠之乱苗也,郑声之乱雅也,作伪之乱学也。’之后两人曾经在燕京相见,一番言谈,不欢而散。之后同门问此人如何?何心隐发出了此人‘能亡我学’的论断,结果使王学全面倒向沈默,自此走上了与张居正作对的道路。

    他十分清楚,这位故友的字典里,从来就没有‘宽恕’二字,所以此番前来相见,肯定是有话要说的。

    果然,酒过三巡,叙旧完毕,张居正便正色道:“柱乾,听了你的讲学,发现是越发的离经叛道了,你竟公然宣称,自己是‘无君无父’,这种异端邪说,会给你带来灭顶之灾的。”

    “我的学问的确是异端,但并非邪说,”何心隐摇摇头,答道,“父子君臣关系,在孔夫子提出的五伦中,最为束缚人心。在家事父,在朝事君,不管对错,必须绝对的服从。这样做人,一辈子战战兢兢,自己不是自己,是必须按照别人意志行事的奴才和傀儡。这种伦常统治下,举国上下都是一群奴才,就连皇帝也不例外,他是祖宗家法的奴隶。一个奴才的国度有什么生机可言?一个奴才的人生,有何意义可言?”

    何心隐不愧是一代大师,张居正明知他是荒唐之言,却仍不由觉着有道理,摇头道:“国朝就是靠你不喜欢的这种纲常维系,要是没有了这种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社稷也就崩坏了。”

    “崩坏就崩坏。”何心隐冷笑道:“你所谓的纲常,让我华夏在原地打转两千多年。在我们先秦时,泰西还只是群茹毛饮血的野人,现在的文明程度,却已经隐隐超过我们。”

    “言过其实了吧?”张居正不信道。

    “哲学高低难分且不论。但天文历法、水利农政,医药物理,这些实用之学,我们已经没有能比得上人家的了。”何心隐扼腕痛惜道:“就拿年初沸沸扬扬的天象预测来说,我们都知道,汉朝咱们的祖宗便有预测成功的记载,但为什么过了一千多年,到咱们反而贸然无知,需要西人来教导呢?就是因为这些东西,会让你所说的君臣父子伦常,不再是神圣的天经地义,而暴露出人为的安排的真面目。所以君父们感到恐惧,必须毁灭掉这些东西。因为老子和孔子都告诉他们了,必须要想尽一切办法,让老百姓变得愚昧无知,这让才好糊弄驱使!”

    “你说的虽然偏激,但也有些道理。”张居正轻叹一声道:“但不这样的话,如何去统治这样一个幅员辽阔,子民兆亿的国家?”顿一下道:“你的《原君》第一句,不就说:‘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天下有公利而莫或兴之,有公害而莫或除之。’没有国家和君王,我们可能早就灭绝了……”

    “是啊,你是士大夫,与君王共治天下的人,当然觉着这样挺好了,因为它可以保证你们任意压榨奴役民众,以举国之膏血,满足自身之贪欲,又怎会说它不好呢?可对于除你们之外的人来说呢?诚然,宁为太平犬,不为离乱人,谁都需要有国家和秩序的保护。所以我们就要为自己能当成太平狗而感激你们么?”何心隐愤怒道:“这是你们君与士大夫的国家,对我们只是樊笼。樊笼里豢养的,都是待宰的猪犬!我们是人,不是谁的奴隶,更不是谁豢养的猪狗。我们需要的,是能让我们堂堂正正做人、能让我们感受到安全和尊严的国家!而不是一个靠谎言和暴政编制的樊笼!”

    张居正彻底印证了自己的猜测,面色急变道:“你有大逆不道的想法!”

    “那又如何?”何心隐给自己斟一杯酒道:“但我不承认你们的道,我的道是人道,不是你们的君臣畜生道,所以你说我‘大逆’可以,但‘不道’,就敬谢不敏了。”

    “你这样的狂生狂言,救不了大明,只能给国家带来祸乱,给相信你的人带来灾难。”张居正却一把按住他的酒盅道。

    “哈哈哈哈……”何心隐长笑着,只用了两根手指,就把张居正的手夹了起来,然后另一手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道:“如今天下,又岂止我一人有这样的想法?吾有千千万万的同仁!”

    (未完待续)
------------

第九一一章 侠之大者(中)

    -    月华流转北斗已淡,周遭万籁俱寂,萤火明灭,已经是深夜了。

    “柱乾兄,你太理想主义了。”听了何心隐的震耳狂言,张居正大摇其头道:“俗话说,秀才造反十年不成。你熟读史书,一部二十一史,有农民起义成功的,有军阀顺利做大的,有武将篡朝成功的。可有过文士造反成功的例子?”

    “太岳,你这是典型的诡辩。”何心隐哈哈大笑道:“正确的说法是,从来没有过文士造反。和从没有过文士造反成功,能一样么?之前的文士不造反,有两个原因,一是皇帝需要他们治理国家,这就给了他们分享黎民膏血的机会。二是没那个能力,依附于皇权存在的臣权,再大也只是气泡,皇帝一戳就破,有什么资格谈造反?”

    “难道我朝还不够礼遇读书人么?”张居正沉声道:“虽然有廷杖之类的恶行,但对读书人可谓优容之致。一入学校,穿上了宽袖皂边的五色绢布襕衫,就等于跳了龙门。哪怕一辈子考不上举人进士,但只要占着生员名额,照样优免课赋,享受朝廷配给的廪膳!更不要说当上官以后,便能终身享受朝廷的奉养了,国家仁至义尽如此,士人肝脑涂地还来不及,又怎么会造反呢?”顿一下,语重心长道:“柱乾兄,不要看到大臣以上疏骂皇帝为荣,就以为天下人真的不想要皇帝了!”

    “你这还是诡辩。”何心隐的言语犀利如刀道:“你所说的是体制下的读书人,那只是全天下读书人中,极小的一部分。就拿你说的官学而论,一个府,才几十个食廪的名额,能挤进去的不是官宦的儿郎,就是豪绅的子弟。寻常人家的儿郎,想都不要去想。但现在东南各省普遍富裕了,谁家不想让儿郎读书明理?官学挤不进去,所以才有上千所的私学兴起。叔大,你能说,私学的读书人,就不是读书人?”

    “……”张居正无言以对。

    “大明的艹蛋规矩,只有官学的生员,才有资格参加科举,这就等于关上了民间办学之门,所以在正德以前,几乎没有私人所建的书院。”何心隐接着道:“但为何嘉靖以后,私学却如雨后春笋冒出来了呢?原因很简单,这个时代给了人们选择的机会,当官不再是人生成功的唯一途径。当人们进入书院学习,不再以科举侥幸为目的时,他们便不再是皇权的奴隶。他们有读力的思想,他们有逃脱樊笼的要求。他们不需要畏惧皇帝的雷霆,因为他们沾不着皇帝的雨露,他们所需要的,是财产的安全,是平等的地位,是身心的自由,这些东西,皇帝不给,我们就要自己去争取!”

    “书生造反,十年不成。”张居正闷哼一声。

    “叔大,你看这石鼓书院内外,聚集的五六千人,可都是书生?”何心隐睥睨着他道。

    “……”张居正摇摇头,士农工商,三教九流的人都有,也正因为此,他才会忧心忡忡。

    “只要我想,随时可以召集五六万人。”何心隐气概豪迈道:“天下能做到这点的,远远不止我一个,你觉着我们这些人,真的什么也干不成么?”

    “就算你有本事把这个世界砸得稀巴烂。”张居正深吸口气,耐着姓子道:“知道该怎么建设一个新秩序吗?我看了你的《明夷待访录》,都是书生之言。还有你在家乡搞得那个聚和堂,根本行不通。如果重新走上帝王将相的老路,那你掀起这场干戈,除了使山河变色、生灵涂炭之外,又有什么意义么?”

    “叔大,你的担心是有道理的,”何心隐缓缓道:“但是二十年前,就有人对我讲过,应该建立一个怎样的新世界了,那也是一直激励我前进的目标。”

    “你说的是沈拙言吧?”没来由的,张居正便猛得想起那个名字。

    何心隐点点头,没有说话。

我们只是内容索引看小说请去官方网站
首页 页面:16664 16665 16666 16667 16668 16669 16670 16671 16672 16673 16674 16675 16676 16677 16678 16679 16680 16681 16682 16683 16684 16685 16686 16687 16688 16689 16690 16691 16692 16693 16694 16695 16696 16697 16698 16699 16700 16701 16702 16703 16704 16705 16706 16707 16708 16709 16710 16711 16712 16713 16714 16715 16716 16717 16718 16719 16720 16721 16722 16723 16724 16725 16726 16727 16728 16729 16730 16731 16732 16733 16734 16735 16736 16737 16738 16739 16740 16741 16742 16743 16744 16745 16746 16747 16748 16749 16750 16751 16752 16753 16754 16755 16756 16757 16758 16759 16760 16761 16762 167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