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苦了我那父亲……”沈默的眼圈说红就红,语带哽咽道:“为了供学生读书而放弃学业,还放下尊严上街卖字,饱受异样眼光,还被同行嫉妒,找人打伤了他,可怜我那爹爹筋折骨断,已经卧床不起了……”说着便呜呜痛哭起来。

    他这一哭不要紧,李县令也是一阵阵心里发酸,眼圈子通红通红,泪珠子险些跟着掉下来。

    马典史张大嘴巴看着这一幕,心说:‘怎么对着哭上了,哪有这么审案的?’

    沈默也惊了,暗叫道:‘乖乖我的妈呀,这位大人也太多愁善感了吧。’哪有不趁热打铁的道理,便添油加醋,将沈贺为了救他,屈膝去求医馆,去求沈家,又把粮食省下来给他吃,一顿只吃三个豆的故事,绘声绘色的将给李县令听。

    一位对儿子充满爱、富有牺牲精神的慈父,便浮现在李县令的眼前……那不是沈默的爹,而是他李县令的爹。他李朋程的父亲也是个为了儿子放弃科举的秀才,一辈子都是为了他而活着,却在他高中前三年,便先一步去世了。

    世上什么最悲哀?子欲养而亲不待。

    李县令终于抑制不住内心的辛酸,以袖掩面,无声痛哭起来。

    沈默这才住了嘴,陪着李县令一起抹泪。马典史也不敢闲着,在那拼命挤眼,摆出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

    好半天李县令才止住哭,一抽一抽的吩咐道:“马风,去账房支取二两银子……不,五两银子给沈默。”马典史更郁闷了,好么,倒找钱开了。但哪敢怠慢,赶紧屁颠屁颠的往前院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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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节 对 (上)

    沈默拿了银子,李县令又温言劝勉几句便让他回去,从头到尾只字未提案子的事情。

    沈默一头雾水,稀里糊涂,只好恭声道谢,跟着个衙役离开了县衙。

    他一走,马典史便问道:“堂尊,您咋也不问问案子的事儿呢?”

    “问有何益?”李县令淡淡道:“不问亦无损。”

    真是句高深的结论啊。马典史苦笑道:“您老拿主意,属下听着就是,只是这案子还查不查了?”

    “查,大张旗鼓的查!”李县令沉声道:“适当的抓一些,把声势做足,震一震县里这股邪火。”

    马典史恍然大悟,原来是虚张声势啊,便高兴的接令下去。

    他回到二进院落,遇上从山阴县回来的县丞大人。马典史赶紧过去打个千,笑眯眯道:“您老辛苦了。”曰常领导他们工作的,可是这位贰令大人。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他能不小心伺候着吗?

    张县丞嗯一声,沉声问道:“案子办得怎么样了?”

    “嘿,正要找赞公汇报呢。”马典史压低声音道:“今儿小的可遇上新鲜事儿了。”便把今天的事情一五一十,说给张县丞听,末了小声咋舌道:“咱们堂尊大人是又抹泪又赠银,一句没审问便将那小子放走了。卑职当差这些年了,就没见过这等怪事。”

    哪知张县丞听了,面上一阵阵的酸楚,表情怪异道:“今天这事儿,县尊大人干的漂亮!看来以前咱们是低估他了,人家是包子有肉不在褶上啊。”说着微微摇头道:“看着吧,这案子一判下来,就是可以传为清流士林美谈的名判,咱们堂尊大人就要出名了,立地升迁也说不定。”

    “不会吧?”马典史一咧马嘴,小舌头都露出来了:“还名判呢?我看就是个糊涂判。”

    “你懂什么?今天老爷的做法虽无法无据,但却情有可原。”张县丞微微眯眼道:“想想吧,慈父为子弃学,孝子替父过堂,父子相濡以沫,还又都是士林中人。要是按照正常程序审,当然不会有什么差池,可是同样没有亮点,还可能在士林中留下‘墨守成规,不知变通’的恶名。”

    “那现在这样弄呢?”马典史一双马眼忽闪忽闪,透着一份没法挽救的无知。

    “现在就是成全慈父恩情,彰显孝子节义,既顾全了读书人的体面,又……”说着微微摇头道:“当然,还得把这事儿圆满处理了才行,不然就不美了……不过既然敢这样做,大人就一定想好后招了,咱们静观其变就是。”

    马典史茫然的点头,这实在是他还无法理解

    的范畴。

    张县丞喟然一声,自怜自伤道:“也只有正途出身的县老爷能这样办案子。他进士官就是个铜打铁铸的,尽管随姓做去,只会有好评如潮,人皆称颂而已,没人敢说他半个不字。不像你我兄弟这种科贡官、小吏官,整曰里兢兢业业,捧着卵子过桥,出了事儿还得给上司背黑锅……要是咱们这样办,就定有风评弹劾,说咱们‘妄为’、‘枉法’,哪里能招架的住?”

    最后神色黯然的叹息道:“不就是出身不好吗?凭什么就升迁无望,倒霉没跑?真叫人没地儿说理去。”

    马典史还巴望着能升任主簿呢,就是当上主簿还有张县丞的位子可盼,一时感受不到什么叫看得见摸不着的‘玻璃天花板’,只好哼哼哈哈应付几句。

    见引不起共鸣,张县丞也失去了倾诉的兴趣,说一声‘要去大人那儿回话。’便进了仪门,进大堂穿二堂,终于在后花园找到了正在呼呼大睡的县太爷。

    听到脚步声,李县令拉下遮在头上的荷叶,微微睁眼一看,含糊道:“回来了?”

    “是的,堂尊。”张县丞恭敬道。

    “人要回来了吗?”李县令揉揉眼,伸个懒腰坐起来道。

    “没有。”张县丞无奈道:“学生见到了王老虎,那厮说必须先放了他弟弟,才能再考虑放人。”

    “放屁!”李县令气哼哼道:“若不是这厮妄为,抓什么长子短子的,那狗曰的弟弟不早就回去了!”

    “大人息怒。”张县丞轻声道:“要不……咱们夜里把人偷偷放回去?”

    “不行!“李县令坚决摇头道:“这事儿肯定已惊动知府大人了,‘绿豆蝇’也在等着看咱们服软,你说我还能放吗?”山阴县令吕窦印,因为老跟李县令过不去,他便在背后以‘绿豆蝇’相称泄愤。

    “大人三思啊……”张县丞苦口婆心的劝道:“虎头会可是血债累累的黑道,人在他们手里还不被玩出十八般花样?那姚长子能坚持几天?万一要是一命呜呼了,咱们县里还不炸了锅呀?”

    “也是……”李县令眉头紧锁,气呼呼道:“你要是不给我出息点,看我怎么收拾你!”

    张县丞无限委屈道:“属下倒是想出息啊?可不能够啊……”

    “不是说你。”李县令摇摇头道:“你给山阴县衙移文,正式要求联合查办此次绑票案!告诉‘绿豆蝇’,若是姚长子有个三长两短,会稽乱了,山阴也甭想太平,我们俩一块完蛋!”

    “是。”张县丞赶紧应下,轻声问道:“老爷还有什么吩咐?”

    “看看六房之中还有没有空缺,”李县令点点头道:“没有就挪一个出来,给本官预备着,我自有用处。”

    “是。”张县丞恭声答应,下去办事去了。

    待他走了,李县令重新躺在竹椅上,轻啜一口紫砂壶中的上品乌龙,望着满池塘的青翠荷叶,自言自语道:“如果这事儿真是那小子策划的,下次我会稽县,说不定就能赢了那绿豆蝇的青藤子……”

    又咬牙切齿道:“若是输了,咱们新账旧账一起算,让你又娶媳妇又过年!”说完狠狠吸一口茶水,却忘了茶水是刚刚冲上的。

    只见他一蹦三尺高,一边呸呸吐水,一边伸出通红的舌头道:“烫死我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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