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恭敬的回答完,徐阶笑道:“这里不比翰林院,差事太多太忙,你可要尽快适应哦。”

    沈默点头道:“学生知道了。”徐阶是他的会试主考,虽然只给他批了批卷子,但师生的名分却坐定了,也就意味着沈默今生都不能反对徐阶,否则就违背了官场的规则,会遭到所有人的唾弃。

    这层关系显然比同门之谊实在得多,甚至比父子关系还牢固。有了这层关系,徐阶自然可以把沈默当成自己人,而不担心他会三心二意。

    所以向来见人只说三分话的徐阁老,难得跟沈默谆谆教导一次道:“让你来内阁当值的谕旨,陛下并没有跟任何人商量,这就是说,你的前程已经在陛下心里了,所以这时候,你只要埋头苦干,兢兢业业,自然谁都亏不得你半分。”说着压低声音道:“内阁值房就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你要是懈怠惫懒,也难免圣眷不再,所以须得以‘勤’字当先,时时自警。”

    沈默是个懂事的,自然之道徐阁老这是在传授经验呢,赶紧正襟危坐,悉心聆听,便又听徐阶道:“内阁是军机重地,每天要做出无数个决定,你要做的就是多看多学多问,但谨记不要任何发表意见,提出任何建议。”双目炯炯有神的望着沈默道:“你负不起这个责任,也会引得上峰不快,所以我送你一句话,叫‘百言百当,不如一默’,至少在你没成为大学士以前,在内阁里应该遵守这一条。”

    沈默点头道:“学生谨记恩师的教诲。”

    “很好。”徐阶笑道:“有什么不懂的,解决不了的问题,尽管来找我。”

    “谢恩师!”沈默再次行礼道。

    从那天开始,沈默和徐渭两个,便开始在西苑当值。徐渭司职紫宸殿,专门满足皇帝欲求不满的青词需要。他的文采也着实斐然,写出来的青词总是让皇帝惊为天人,是以时常召见,命他随侍左右。

    徐渭才思敏捷,多才多艺,琴棋书画无所不能,加上生姓滑稽,应变能力又强,所以皇上不管说到哪里,问的什么,他都能随即应答,也总能讨得皇帝的欢心,又善于在嘻笑怒骂之间,说出发人深省的话来。所以没过几天,就成了皇帝身边须臾不可缺少的人了……嘉靖帝要下下棋、谈谈诗、画个画、写个字什么的,徐渭全能奉陪,且让皇帝开心满意,宾至如归。甚至皇帝想要出去散心,更是时刻少不了这个插科打诨的活宝,用徐渭自己的话说,他是陪吃陪玩陪修炼的‘三陪舍人’。

    相较之下,沈默的曰子可就苦多了,他在内阁分的是文书事宜,起草一些文告诏谕,转送下边递上来的奏章什么的……全国一千九百三十六处驿站,全长三十万里的驿道,将两京一十三省的情况源源不断汇报道京城。什么北边俺答又要开始抢劫了,南边倭寇也在肆虐着,各地赈灾进展缓慢,过不下去的老百姓开始闹事儿,等等等等,事务繁杂,每天各部转呈过来的折子,少说也有上百件。这些奏折经过沈默之手,送给阁老们合议好了……阁老们的建议是写在一张纸上,贴在奏章上面,这叫做‘票拟’。

    沈默便将票拟过的折子,送到圣寿宫进呈皇上御览。偏偏嘉靖又是位权力欲十分强烈的皇帝,事无巨细,每折必读、无事不问。这正是皇上动动嘴,小兵跑断腿……沈默便要像走马灯似的奔波周旋于皇帝、阁老、六部、都察院、大理寺之间,厚厚的官靴一个多月就磨得不能再穿,一回家就累得爬不起来,连脱靴子的劲儿都没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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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五六章 廷议

    可别小看这跑腿传话的差事,里面的学问可大着呢,比如说两个衙门打官司、架秧子,皇帝让沈默下去分别问话,那回话时沈默先回哪个衙门的都不算错,可先入为主,后入为客的道理,混成精的大人们不会不懂。

    这只是一个例子,便足以说明其要害,所以不管是谁,只要想安安稳稳地当官,不管有事没事,就得赶着紧来巴结他,好预先给自己留条后路。反正不管他是当值或者下值回家,身边总是围着一群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很小的官员,众星捧月似的追着,什么生子了、纳妾了、建房了、得宝了,总能想出名堂请他去‘赴宴’。

    给他送礼的更是不计其数,从笔墨纸砚,珍本书籍到古玩玉器、,琳琅满目,什么都不缺。沈默是做过官的,知道如果自己不收,反而会引起对方的不安,虽然有些混蛋逻辑,但事实就是这样混账。

    转眼到了六月里,谚云:六月三伏之节,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京城四季温差极大,冬天滴水成冰,夏季热得汗流浃背,尤其入伏后,闷热得喘不过气来。

    阁老们的房间里有冰块降暑,还能好受些。但沈默张四维这些人共用的一间里,不仅密不通风,而且连冰块都没有,沈默一进去便感觉,就跟入了蒸笼一样。

    再一看里面正在写字的张四维等人,不仅人手一把蒲扇,竟然还都把官服脱了,斯文点的穿着中单,豪放点的干脆就打着赤膊。见沈默看过来,斯文点的张四维不好意思笑道:“谚云‘暑熟君子’,意即最讲衣着整饬的君子,盛夏亦可赤背而不被人耻笑。”

    沈默咕嘟嘟灌一碗浓茶,然后用实际行动回答了张四维――他把官服一脱,再脱掉湿漉漉的中单,完全光着膀子。一边蘸水擦身子一边抱怨道:“这燕京城冬天比南方冷多了,夏天怎么比南方还热呢?”说着看他一眼道:“都光着膀子,你也脱了吧。”

    张四维搁下蒲扇,吃一口手边解暑的‘苏造肉’,苦笑道:“昨天晚上我热得睡不着,发现院子里尚有些凉风,就铺张凉席睡到外面了,谁知差点让蚊子给吃了。”说着往上一拉袖子道:“你看全是红疙瘩,怎好有辱诸位的视觉?”

    沈默摇摇头,将水泼出去,回来擦干身子,穿件干净的中单。听张四维问道:“你怎么去了这么久?啥事儿这么耽误工夫?”

    沈默接过张四维递过来的一碗龟苓膏,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道:“明天廷议。”

    “廷议?”众人都抬头望向沈默,吃惊道:“许久不曾有过了,这次为了什么事儿?”廷议是朝廷决定大事的最终方式,由大学士和六部九卿参加,在嘉靖以前,其结果连皇燕京不能推翻……当然在本朝彪悍的嘉靖帝手下,是没有什么翻不过来的。

    “两件事。”沈默摸索着下巴上的短须,若菡说蓄起胡子显得成熟沉稳,所以他就留起了胡子,道:“杨宜已经离任了,新任东南总督的人选,吵了好几一阵子,双方僵持不下,明天会廷推决定;第二件事,更是吵了很久,开不开海禁的问题,同样要在廷议上做个了断。”

    “哎,”张四维叹口气道:“希望这次能得到个好结果吧。”

    “但愿如此。”

    第二天一早,紫光阁宫门打开,四位内阁大学士,六部尚书、侍郎,都察院左右都御史,通政司使、大理寺卿等二十余位红袍高官鱼贯而入,分左右两排站定,一齐面对北边仍然空着的那把龙椅跪了下来。

    三拜以后,太监为严阁老搬来锦墩,其余的大员都只有站着的份儿。

    严嵩将目光望向大殿西侧靠里的纱幔,接着所有人的目光都慢慢望向那纱幔。

    便听里面传来了一记清脆的玉磬声。

    就像是听到了信号,所有的太监都行步如猫般轻轻从两侧的小门退了出去,然后将殿门缓缓关上,也将稀罕人的风隔在外面,大殿里登时变得闷热起来。

    这其实是嘉靖帝故意的,就是想让这些养尊处优的家伙受不了,赶紧议完了不要再拖拉。

    那纱幔后面又是一声磬响,严嵩便苍声道:“开始议事吧……今年可谓是多事,东南倭患,北方俺答,又遭了大地震,因为地震的缘故,黄河也开始泛滥,数省都有水灾。说实话,这上半年我都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说着目光扫过众位大人道:“皇上如天之德,宵衣旰食也不跟咱们计较,但咱们这些大臣,要是再束手无策,左支右绌,恐怕都得请罪辞职了。”慢悠悠间,便定下了廷议的调子,然后问次辅徐阶道:“徐阁老说说,这千头万绪,咱们该从哪里抓起?”

    “回禀阁老,”徐阶拱手道:“以下官愚见,问题出在一个‘钱’字上,没有钱,边军缺饷,抵抗不了俺答;没有钱,赈灾迟迟不见起色;没有钱,被震坏了河堤没法修复,所以才酿成水灾。”

    ‘铛……’一声悦耳的磬声响起,徐阶仿佛受到鼓励,声音微微提高道:“朝廷为什么突然没钱了?因为占国库岁入八成的东南数省,正在倭寇的肆虐中自顾不暇,以致朝廷收入锐减。一赶上多事之秋便捉襟见肘。所以当务之急,是恢复东南的安定。”顿一顿,看看众臣工,缓缓道:“东南定,则天下定,东南乱,则天下乱。”

    又是一声急促的玉磬响,徐阶轻声道:“所以今天,东南总督的人选,必须定下来,诸位有什么人选请提出来吧。”

    吏部尚书李默便很干脆道:“吏部推都察院右都御史,兼漕运总督王诰,诸位有什么意见?”

    工部尚书赵文华立刻站出来道:“我推左佥都御史,浙江巡抚胡宗宪,他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李默沉声道:“王诰是嘉靖二年进士,为户部郎中时,便定大同兵变,马到成功,兵部记功在册;后巡抚甘肃,练兵马,增城堡,戍边卫国,政绩显赫,受白金文绮之赐!至今为官三十余年,乃是国之干城!”说着冷笑一声道:“据我所知,胡宗宪是嘉靖十七年进士,十余年来一直在知县与巡按之间蹉跎,两年前倏然超擢巡抚,也少不了你赵大人的帮忙吧?!”

    帷幔后的蒲团上,坐着嘉靖皇帝,这里同样没有一丝风,但他仍然厚厚的棉布道袍,也不怕捂出痱子来。

    除了嘉靖之外,还站着个穿七品服色的官员,自然是三陪舍人徐渭,他本来就体胖,此时更是汗如雨下,一边用袖子擦脸,一边借此偷窥皇帝。他发现当李默讽刺胡宗宪超擢是走了关系时,嘉靖的眉毛抖动了几下……显然是不太顺耳。

    徐渭当然是支持胡宗宪的,但他更清楚伴君如伴虎,尤其是嘉靖这种嗑药过多的怪虎,任凭你舌灿莲花,也只会起反作用。所以‘徐三陪’老实闭着嘴,静等争辩的结果。

    外面的大臣争执了不长一会儿,便一个个汗流浃背,却不敢君前失仪,仍然要衣冠俨然的保持尊容……这份罪可够受的,以至于饱受煎熬的大臣们,竟然破天荒的结束了不休的争吵,拿出最后的一招……不记名投票……能混到这一步的,哪个不是八面玲珑,两面三刀的老油条?谁也不愿得罪了两位大佬,这个法子自然就成了最后的选择。

    内阁司直郎沈默和张四维取来了红豆和绿豆,每位大人各拿到了一粒后,吏部尚书李默道:“红豆代表王诰,绿豆代表胡宗宪,开始吧。”沈默便端着个长陶罐,在每位大人面前走过,每个人伸手进罐子里放下一粒豆,谁也看不到是红还是绿。

    转了一圈回来,沈默将陶罐交给严阁老,严嵩示意徐阶和李默一同点数。

    一共二十粒豆,却也好数,最后是王诰以十一比九胜出。

    这也在众人的预料之内,毕竟比起年轻且远在天边的胡宗宪,资历人脉更深,且就在大殿之中,这个因素足以影响严李两派之外的人的选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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