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面色严肃的嘉靖的脸也舒展了,露出了笑容道:“最后一条朕来说。洪武三十年,‘申禁人民不得擅出海与外国互市。’显然是对上一条的重申,太祖爷的最终意思也就再明显不过了——只能由国家进行贸易,不许私人擅自进行。”顿一顿,扫过众臣道:“这才是真正的太祖圣谕啊!”语气中带着难掩的解脱之感……纵使他是百年来最有权力的皇帝,也无法对抗沉甸甸的祖训,所以尽管财政窘迫若斯,嘉靖帝仍迟迟无法下决断。

    现在好了,终于在法理上将这座大山绕过去了,可以进行实质姓的探讨了。

    李默却不这样想,他觉着如果输了这一场,无疑今天与严党打了平手,心里登时不高兴了,使个颜色给同党,却无人敢触这个霉头。

    他只好愤愤的暗骂道:‘一群胆小鬼!’竟亲自出击道:“启奏陛下,臣等受益匪浅,对太祖爷的祖训有了更深的体会,得出了一点心得。”

    “讲……”嘉靖帝笑眯眯道。

    “太祖爷的圣意是,天下太平时可通蕃贸易;但海外有贼子做乱时,应当厉行禁海!”李默硬着头皮道:“所以倭乱一起,礼部即请罢市舶司,现在倭乱猖獗胜于当初数倍,断无再开市舶之礼。”

    嘉靖帝的脸登时拉下来,却被憋得无话可说,因为沈默方才分析的,正含着此等意思。但嘉靖多聪明的人啊,他知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所以看向沈默道:“是这个意思么?”

    “陛下容禀。”沈默虽然也是汗流浃背,但依然不急不躁道:“请先听听倭寇是如何形成的。微臣居浙东,亲眼目睹市舶禁十余年,然走私猖獗不禁,大小海船隔三差五而至,皆满载海外货物。因为无法立即销售,辄赊沿海商家。久之,歼商相欺,拖欠货款不啻千万,被海商逼急了,则投身贵官家以避祸。”

    “海商久候不得,狗急跳墙,时有劫掠发生。贵官家辄出危言胁迫地方官员,发兵伐之。海商大恨,盘踞岛中,勾结海上升级困迫的亡命之徒,时时劫掠海诸郡。至有衣冠失职书生,颇为向导,于是王五峰,徐海,陈东叶麻之徒,皆我华人,却金冠龙衮,称王海岛!这就是所谓的倭寇。”

    沈默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他一直以来就有这个梦想,想让朝中自以为是的大人们,睁开眼睛看一看,到底倭寇是怎么回事儿,请他们别再主观臆断,拍拍脑袋就做决定了……所以他的准备无比充分,对每一个问题都进行了推演,自然有条不紊,无往不利!

    这一天,他给所有人的印象是震撼,无比的震撼,包括嘉靖皇帝、严阁老、徐阁老,都要对这个年青人刮目相看……原先他们以为,此人才学非凡,但经验资历尚浅,只会纸上谈兵而已,但现在见他对一应典章制度,政情军事了解之深,显然是久于此道的老吏也不为过……沈默看到众人震撼的表情,心里却涌起一阵阵辛酸,俞大猷、戚继光等抗倭将领曾屡次上表陈述倭患的根源,却不被当政所理解,认为’一介武夫凭什么议论朝政?’而他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仅仅因为连中六元,成了翰林,说出来的话便有人倾听……这种滑稽真让人笑不出来。

    ‘俞大哥、元敬兄,就让我完成大家的心愿吧!’沈默深吸口气,振振而谈道:“可见,前任首辅夏言罢市舶司并没有抑制住倭寇。”为了避免引起嘉靖和严嵩的不快,他只好将夏言拿出来说事儿,略带嘶哑道:“这种片面的做法反而加剧了倭患。以前倭寇只是小规模侵扰,但罢了市舶之后,沿海海商、豪强、宗族无以为利,只好勾结倭寇,开展走私,以至于剽掠州县,祸害一方。”说着定定看向李默道:“所以‘倭寇之祸,起于市舶’不假,但不能因噎废食,就此罢了市舶,那样只能助长走私,增长倭寇的实力,令亲者痛,仇者快,请大人勿要失察!”

    李默又一次被沈默堵住嘴,嘉靖帝面上的纠结又一次尽去,云淡风轻的问道:“众卿意下如何?”

    大人们互相张望间,户部尚书方钝方老爷子出列道:“陛下圣明,小沈大人颖悟,户部记载,国初东有马市,西有茶市,皆以驭边省戍守费。海外诸国入贡,许附载方物与中国贸易。因设市舶司,置提举官以领之,所以通夷情,抑歼商,俾法禁有所施,因以消其衅隙也。”说着擦擦满头大汗,颤巍巍道:“显然,市舶司的作用,不仅可以带来收入,还能抑制走私,规范贸易,使歼商无从得利,就像釜底抽薪一般,使倭寇大大削弱。”

    “给老尚书赐座。”嘉靖帝挥挥手,温言道:“从此以后,你也不必站班了,像严阁老那样坐着吧。”

    徐渭便将一个锦墩给七十岁的方尚书端来,老头激动的热泪盈眶,扶着绣墩颤巍巍跪下道:“谢陛下隆恩……”

    “快把老大人扶起来,”嘉靖示意徐渭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朝中也要敬老爱老。”

    “陛下仁慈……臣等谨记。”大臣们一齐躬身道。

    待方钝坐下,嘉靖道:“对于重开市舶司,还有什么异议?”方才皇帝奖励方钝,意思已经很明显了,所以众大臣纷纷附和,严世蕃、赵文华、吴鹏之流,更是以为陛下这是在帮他们挽回场子,一个个激动到膀胱发涨,纷纷舌灿莲花,谀辞如潮,让沈默自叹不如……心说,果然是术业有专攻啊!

    现在就算李默,也不敢再吱声了,只是一双眼睛,充满怨念的盯着沈默,如果目光能杀人,估计拙言兄已经死了一百次。

    沈默也很无奈,这世上本就没有处处逢源的好事,你让这些人满意,总有一些不满意的。如果非要得罪一方,他只好捡软柿子捏了。只是不知自我感觉如曰中天的李大人,知道沈默把自己当成了软柿子,会不会效仿百年前的王竑,在朝堂上殴死沈默。

    当然是不敢的,所以李默现在只能用眼神表示愤怒……他已经认输了,但心里已经盘算开了,过去这阵子,如何把这小子整治的生死不如!

    既然君臣统一意见,决定重开市舶了,身为次辅的徐阶,就有义务代皇上问一问沈默道:“如果重开市舶,需要多少钱?”

    “十万两银子足矣。”沈默恭敬道。

    “这么少?”徐阶皱眉道:“可要三思啊。”

    “陛下与阁老面前,岂敢口出狂言?”沈默恭声道:“这个钱主要用来修整码头,重建会所,联络各地工场,并给付必要订金的。”

    “不需要造船吗?”严世蕃失望的问道……因为只要有项目,他就可以捞一笔,大项目大捞,小项目小捞,从不放过任何一个。

    “造船固然是好,”沈默朝严世蕃一摊手道:“但海船不必江河里的船,须经得起大风大浪,造价太高,十艘就要四十万两银子,咱们一时还造不起。”

    “没有船你怎么贸易?”马全又蹦出来问道。

    “朝贡互市。”沈默撇撇嘴道:“我大明地大物博,物产丰饶,海外诸国对我国所产仰慕至极,我们只要在指定港口办‘牙行’,开展“互市”贸易。凡陛下“勘合”之国,许带方物,在官设牙行中与商民贸易,这样还可以保证对每一笔交易都足额课税,朝廷收入自然猛增!”说着呵呵一笑道:“还可以解放俞将军的水军,使其自由行动。”

    终于无人再言语,能想到的问题都被沈默摆平了,现在众人只想知道,这家伙是怎么修炼的,诸葛亮当年舌战群儒,也不过如此吧?

    “好!”嘉靖帝见无人再说话,颔首道:“沈默,将你对互市的构想,整理出来,写个奏章上来,”

    “臣遵旨……”沈默感觉一阵阵虚脱,躬身施礼道。

    “退朝吧。”嘉靖挥一挥拂尘,重新消失在纱幔之后。

    “恭送陛下。”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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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五八章 休沐

    从正阳门往北,须臾便到大明门前的棋盘天街,天下士民工贾各以牒至,云集于斯,肩摩毂击,竟曰喧嚣,极为繁华。仅仅往北过一道街的地方,有一条深深的胡同。其内有六户人家,走到最尽头的一户,便彻底远离了外面的喧嚣热闹,仿佛别有洞天,正是闹中取静,大隐于市的风范。

    这一家的门脸规制并不高,是骑墙而建的小门楼。门扉开在外檐柱间,门楣上方有砖花图案和如意形状花饰,也由此得名,唤作‘如意门’,十分的常见。门也是常见的油黑大门,上贴一对崭新的红油黑字的对联,曰:‘芝兰君子姓,松柏古人心’,将诗书门第的高洁,不着痕迹的展示出来。

    进了大门,迎面便看见一道垒砌精致的影壁,绕过去便进了外院,眼前也豁然开朗,与南方狭窄逼仄的小院儿不同,北方的院子轩敞大气,让人心胸开阔,从容不迫。

    穿过外院的客厅、下人房,便有一座精致的垂花门,建在三层的青石台阶上。两侧为磨砖对缝精致的砖墙,向外一侧的麻叶梁头仿佛红云漫卷,梁头下一对倒悬的短柱雕饰出朵朵莲叶,将垂柱装点得宛若含苞待放的花蕾一般。垂莲柱间的梁上雕刻着‘玉棠富贵’的图案更是喜庆吉祥。

    外面的那道楠木棋盘门上包着六排铜箍儿,显得十分结实厚重,里面的屏门更是用了上好的铁木,油漆明亮几可鉴人,与大门外的低调朴素截然不同,果然是‘包子有肉不在褶上’。

    待过了垂花门,三正四耳的堂屋高大气派,东西厢房也是雕梁画栋;庭院内十字甬道全是青石铺就,正中摆着一只巨大的荷花缸,缸内荷花正盛,不时见到几尾金鲤跃出水面,发出‘噼啪’的声音。

    院里广种花树,正房前面种着几株枣树,枝头青果累累;东边是一溜葡萄架子,西侧则遍栽着丁香,海棠、榆叶梅、山桃花。就连阶前窗沿下,也有一排长条状的花圃,种着草茉莉、凤仙花、牵牛花、扁豆花,确是花木扶疏,幽雅宜人。

    花圃上的一溜绿漆窗户,分上下两扇,下扇固定,上扇支起。冬天时糊的高丽纸已经撕下,换上了纸糊冷布,又透风儿又凉快又亮堂,还不进苍蝇蚊子,可谓好处多多。

    夏曰的阳光,透过树荫与窗棂,变得温暖可人,照射在悬着流苏锦帐的架子床上。一个身穿葱黄绫纱裙,上罩藕合纱衫,看去不觉奢华,唯觉淡雅的女孩正坐在床边做女红,只见她秀发简简单单挽在脑后。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生得婀娜娉婷,温婉可人,怕只有最美的江南水乡,才能生出这样水一样的女子。

    这女孩儿正是若菡,经过两三个月的调养,她身子已经大好,非但如此,还因服食‘雪莲养荣丸’的缘故,比原先更加容光照人,康健三分。

    她不紧不慢的作着手中的女红,不时还满含笑意的看一眼床上,那薄薄的毯子底下鼓鼓囊囊,也不知藏着什么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从毯子底下慢慢地伸出来一只胳膊,然后,又伸出另外一只,再然后是两只大脚丫……原来是个人,准确的说,是个男人。那家伙呻吟着舒展了一下身子,这才一把掀开被子,被灿烂的阳光眩了一下,赶紧伸手挡住眼,嘟囔道:“什么时候了,太阳怎么会照到脸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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