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能挣到当铺票号的钱?”古润东如此费脑子的问题,走神是可以理解的,便尽量提醒大人道:“高价票券的购买者,应该还是老百姓居多吧。”
沈默淡淡一笑道:“我调查了前两年的物价变化,发现上涨飞快,波动剧烈,而从去年腊月至今,苏州城的物价,却基本没什么变化,甚至还有走低的迹象。”说着呵呵一笑道:“来之前吃了碗馄饨,说因为粮价上涨,明天要涨一文钱,还引起食客老大的不快,说好长时间没涨价了,现在怎能乱涨呢?”说完不禁摇头笑道:“换成在几个月前,物价大起大落的时候,肯定不会这样敏感。”
“这是为什么呢?”让沈默一说,古润东还真觉着不同寻常了。
“你这么聪明的人,也会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啊。”沈默淡淡一笑道:“随着你们滥发票券,苏州城市面上的钱……甚至包括那些票号钱庄,也通过直接购买票券,以及放贷给老百姓购买各种票券,大量的银钱流到了你们的腰包里。”停顿一下,接着道:“当然了,那些票号钱庄实力太大,想要收购你们的券,并不需要砸锅卖铁。可以说,现在苏州城中,手握大把真金白银的,除了你们就是他们。”
说到这里,沈默心中不禁要鄙视一下,这年代投资渠道的匮乏,在苏州城织机饱和的情况下,手握重金的商户们,竟然找不到其它投资渠道……或者说,心甘情愿的将一坛坛金银埋在地里,享受土财主般的快感。
他这次很快回过神来,接着道:“想买粮券的老百姓,手里其实是没有钱的,只有五颜六色的一把票券;没有购买**的当铺和钱庄,却会有大把的进项,”说着微带讽刺意味的笑道:“你说会出现什么结果?”
古润东终究还是聪明的,恍然道:“印子钱!”民间借贷自古有之,但一直停留在‘所借银钱远低于质押品价值’的典当阶段,一直到国初也没有明显变化。
但由于曰渐频繁的商业活动,城市的市民经济逐渐成形;同时农村严重的土地兼并,导致大量的农民失地破产,不得不进入城镇谋生,就出现了从事小本生意的人群。
做小本生意就需要有资本,适应这种需要,就出现了放‘印子钱’的印局或印子铺。印局的资本来源于当铺和票号,可以看成其下手机构。其放款对象,主要是城市贫民和小本经营的小商人,放款期限很短——甚至有朝发夕收的,最长也不过以百曰为限。
因为借款者每曰或每十曰还钱一次,本利合算,还一次盖一次印,故名“印子当铺钱”。其利息普遍很高,通常为月息三分至六分,是地地道道的高利贷,素来为势大财雄、黑白通吃的大家族最爱。
“所以最后的结果,八成是百姓大借印子钱,买进各种粮券。”沈默双眼精光闪烁:“而用来抵押给当铺、票号的,就是各种其他类的票券。”
古润东愈发觉着这位年轻的大人,对金钱和财富的理解,已经超脱了寻常人可以想象的范畴,但现实真会向他设想的方向发展吗?古润东还不敢确定。
但这并不影响他无条件支持府尊大人,因为苏州城的粮油铺子,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且不是他们这些中小商人可以抵御的。
‘就算死马当活马医,也得试上一试!’一番计较后,古润东终于下定决心,对沈默抱拳道:“我们粮油商会,唯大人的马首是瞻!”
“很好!”沈默赞许的点头道:“我们和衷共济,定能度此难关!”
在空前的危急之下,生存成了最高追求。双方几乎未经谈判,便达成了统一战线,古润东直截了当的问道:“大人,您需要我们粮油商会做什么?”
“三件事!”沈默也不跟他客气道:“第一,停止向太仓、常熟买粮,将所有资金集中起来,由官府牵头,跳出苏州府,到别处卖粮去!”
“好!”古润东重重点头道:“我泱泱天朝、地大物博!那些人势力再大,也不可能控制所有的市场!”
“第二,以粮油商会的名义,拜访所有有票券发行的商会,”沈默沉声道:“一家家的跟他们讲明,这是摆脱身上枷锁,规范票券发行的最后机会,如果见死不救,下一个死的就是他们!”
“小人也担心,”古润东轻声道:“万一那些商行被票号、当铺胁迫,跟着落井下石怎么办?”
沈默微微眯眼道:“你不必担心,助纣为虐者只会咎由自取,却于大势无补。”
古润东压下心头的疑窦,问道:“第三件事呢?”
“第三……”沈默意味深长的看他一眼道:“给所有愿意和我们一起的商会看看这个。”说着一抬手,对身边侍立的铁柱道:“把‘票管委’的说明书拿出来。”
铁柱愣了一下,从随身携带的牛皮包里,取出本来准备给陆家、潘家看的东西,双手递给大人。
沈默不接,道:“给古会长吧。”便对古润东道:“跟你实话实说,这原本是准备给钱庄、当铺背后的大家族看的,本官原本以为他们能稍微清醒点,站出来组织这个‘票管委’,这样对大家都好。”说着冷笑一声道:“但他们让我失望了,那咱们就跳过他们,自己来搞,我就不信没了他张屠户,咱们还吃不了这带毛的猪!”
听大人说着话,古润东已将那文件快速浏览一遍,顿时信心大增道:“如果真能成行,实乃我苏州众商贾之幸甚啊!”便对沈默拍胸脯道:“有了这个东西,大人吩咐的差事,小人就把握大多了!”
“好。”沈默点点头,给他一个鼓励的微笑道:“为了你们粮油商会,也为了本官,古会长请务必全力以赴,只要冲过这一关去,我会给你无法想象的奖励。”
古润东心中一动,喜不自禁道:“多谢府尊大人!”
吩咐古润东,一旦将可调动的银钱数统计出来,就立刻汇报,沈默便离开‘百丰’,上轿向府衙行去。
在回去的路上,沈默已经可以明显感觉到这座城市的气氛,由安详转变为搔动,耳边惯常听到的吴侬软语,变成了争吵、骂街,甚至人们脸上的表情,都开始有些扭曲。
“闻到什么味道没有?”轿子落下时,沈默轻声问道。
“什么味?”铁柱和三尺使劲伸着鼻子嗅道。
“火药味。”沈默淡淡道,便拂袖进了府衙大门,直入二堂,命人更衣之后,便沉声吩咐道:“击鼓,升堂!”
“咚!咚!咚!咚!”沉重肃穆的鼓声响彻整个府衙,属官属吏、三班衙役,立刻放下手头的活计,从各个角落奔向二堂,肃穆无声的站班排衙完毕。
不得不承认,沈默上任两月,至少把这些虾兵蟹将收拾的服服帖帖,精气神、纪律姓都是原先望尘莫及的。
沈默沉毅的目光扫过众人一遍,便目视前方,一言不发。
众人也安静的侍立,没有大人的命令,谁也不敢动一下、出一声。如果有人从外面进来,会错以为进了城隍庙的。
大概过了一炷香的功夫,王用汲匆匆进来,先是呆一呆,然后才向沈默行礼道:“拜见大人。”
“坐。”沈默只吐出一个字道。
“是。”王用汲拱手施礼,坐在大案左下方的椅子上。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身着七品官服,身材瘦削,面色黝黑,但生得眉棱高耸,挺鼻凹目,令人一看便生凛然不可侵犯之心的官员,从外面进来,向高踞主位的沈默行礼道:“下官海瑞,参见大人。”
虽然说知府与知县间本就应该公文传递,不随便见面,但长洲与吴县一样,皆是附郭县,王用汲甚至都被发展进琼林社了,沈默却还没有和这位海知县,在任上打过照面。
这确实怪不得沈默,他可是上官,当然要等着下官主动觐见,才好见面了。但海笔架上任两个多月,平诉讼、察民情,一天睡不到三个时辰,几乎把整个长洲县都跑遍了,忙得不亦乐乎,就是没空来拜会一下府尊大人,你说这事儿怨谁?
更可气的是,沈默当初送了那幅字给海瑞,满心以为,他会感激涕零的前来,检讨一下往常工作中的失误,并保证不再让大人为自己艹心云云,谁知却如泥牛入海、毫无消息,这让刚刚竖起威严的府尊大人情何以堪?
所以沈默也狠下心了,爱谁谁吧,大不了老死不相往来!于是便出现了这大明官场绝无仅有的一幕。
但当有大事发生,需要扬眉剑出鞘的时候,沈默立刻‘不计前嫌’,拔出了这把倚天剑!
待所有人到齐,归有光将发生的事情言简意赅讲明,大堂上终于没法保持肃穆,响起了嗡嗡之声。
‘啪’地一声,惊堂木响,登时鸦雀无声。
“诸位!”沈默沉声道:“毋庸讳言,我们面临一场没有硝烟,却更加残酷的战争,如果战败,苏州城将陷入无休止的混乱,这座城市的控制权,也将从官府,转移到那些贵官家手中!”说着威严的目光扫过众人,让每个心中有鬼的家伙,都感到如刀割一般。便听府尊大人道:“我知道堂上众位,难免与那些家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现在本官不求你们大义灭亲,只请你们置身事外!”说着坚定一挥手道:“谁是这样的人,请现在就离开,本官放你们长假,等过了这段再来当差。”
众人互相看看,没有一个动弹的……这又不是什么光荣的事儿,谁愿意承认啊?当然也有不少人,是怀着使命,准备打听消息,破坏捣乱的,自然没人会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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