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宗宪很郁闷,事情弄到今天这个地步,是他之前没想到的――他低估了清流谏臣们不切实际的死硬,更低估了手下将领对战胜王直的渴望……现在的情况,已经与几年前沈默招安徐海时,截然不同了,当时倭寇的压力太大,明军左支右绌,恨不得能减轻下负担,因此虽然有非议,却还是顺利的实现了。

    但现在,眼见着战局越发有利,越来越多的明军将领,开始热烈盼望着建功立业,封妻荫子了,胡部堂想用谈判解决问题,显然不合他们心意。

    可胡宗宪不是那些只知道空喊口号的谏臣,也不是只知道打仗的武将,他是统领全局的东南总督,对当前局势有着超人的清醒认识。他知道这几年倭寇之所以消停,其实最大的功臣是沈默的市舶司,正因为有了丰厚的贸易利润和护航受益,王直和受他控制的亲近势力,都专注于贸易和护航中,对大陆的搔扰自然减少。

    所以最近几年官军击败的,其实是一些新近加入的杂牌实力,而真正的老牌倭寇,不仅没有被削弱,反而因为财力壮大,纷纷招兵买船,装备也鸟枪换炮,愈发强大起来。

    因此胡宗宪清醒的认识到,目前的平静是脆弱的,说不定哪天因为某些矛盾,那些实力愈加强大的海商,便会带领无法战胜的军队,出现在自己面前。这种感受让他寝食难安,所以必须要解决这个问题!而且最好是和平解决。

    但身为一个深通厚黑的老辣大员,他任何时候都不会孤注一掷,将所有希望寄托在一件还没大有谱的事情上,他必须做好各方面的准备,为自己留好后路。而且,他还得避免有把柄落在别人手上,也不能过于违逆众意――无论这个‘众意’是多么的愚蠢。

    堂堂一品大员,太子太保兼东南总督胡宗宪,那时竟有‘二嫂之间难为姑’的郁闷,因此面对毛海峰的质问,他只能想尽办法多方劝说,甚至不惜诅咒发誓,向王直写书面保证,保证一定保证王直的安全和人身自由,并全力向朝廷争取,尽可能满足其要求,云云。同时还得劝说手下的文武官员,让他们同意自己的计划。

    胡宗宪的委曲求全没有白费,因为王直终于消气了……其实他不消气也不行,因为此时王直已经是骑虎难下――妙善已经向他发出最后通牒,要他尽快与官府谈判,否则他将撇开王直,单独进行。

    而且面对着已经集结好的明军,王直也没法强硬了,他只能再三试探……先提出让毛海峰回来,事实上,胡宗宪还嫌整天包他食宿浪费钱呢,闻言二话没说,便让小毛回去了。

    见到毛海峰全须全尾的回来,还带着胡宗宪的礼品,王直的心放下一半,再提出派遣贵官作为人质,胡宗宪也不在乎这一条,反正手下的官员又不是他儿,便立刻把沈京和夏正提了两级,一个成了总督参议,一个成了指挥使,速成了一文一武,两个高级官员,让他俩去岑港当人质。

    这下王直终于放心了,他命毛海峰留守岑港,看好后路,自己则带着叶宗满和王汝贤登上了大陆,往平湖去见胡宗宪……胡宗宪特意从杭州移师平湖,为的就是离那些聒噪的家伙远些,一来眼不见心不烦,还能少些压力,其良苦用心可见一斑。

    胡宗宪按照自己的承诺,用最高规格接见了王直,这两个打了多年交道的老对手,终于见了面并坐在了一起,虽然谈不上惺惺相惜,但他对待王直十分礼遇,且从不限制他的自由,这既不是什么‘礼仪之邦、重信守诺’,也不是有什么阴谋诡计,只不过是面对强者时的必然选择……倘若王直没了岑港那数千精锐,没了大洋上的上千条船,几万人马,胡宗宪还是会请他吃饭的,不过是吃牢饭,哪能让他这么逍遥?

    对于自己的本钱,汪直有着绝不狂妄的自信,所以他心安理得的跟老娘儿子团聚,一边优哉游哉的享受起了天伦之乐,一边耐心等待着谈判的结果。

    谁知这一等就是一年,从嘉靖三十八年十一月,到现在三十九年十一月马上就要过去了,他还是没等着最终的结果。不过他也知道这个庞大朝廷的效率惊人低下,又远隔着千里万里的,谈判自然耗时,往往这边开出个条件,到达京里,然后讨论出结果,再传回音讯来,就是一个月以后的事情了。然后他再讨价还价,又是一个月、如是下来,时间自然不值钱了。

    好在买卖做到他这一步,只需要在战略上把把关,至于具体运转自然有人去做,根本不用他艹心,正好可以趁机多陪陪老娘,所以王直的情绪基本稳定,没有特别急躁。

    但事情远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胡宗宪在招降王直一事上,遇到了超乎想象的阻力,许多人都认为,应该趁这个机会把王直杀掉,一方面永绝后患,另一方面可以洗刷那些反对派对他的污蔑。

    胡宗宪恍然发现,自己遇到了与沈默当初同样的问题,那时候沈默招降了徐海,他去主持仪式,也曾经在私下劝沈默,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当时沈默的选择是,坚守承诺,不背信义,加上当时的敌我态势,沈默还算顺利的过了关,且在朝野上下的名声极好,都说他重承诺、守信用,年纪虽轻却有长者之风……他二十五岁便升任巡抚,说怪话的人却不多,与这个很有关系。

    但沈默之所以能过关,靠的是‘用徐海对抗王直’的理由,但现在要保住王直,胡宗宪就没法照方抓药了,他实在不知道,还有谁值得让王直去对付的?

    王直不是徐海,他是公认的海盗之王,倭寇的祖宗,这世上再没有比他更值钱的倭寇和海盗了。

    所以胡宗宪找不到有说服力的理由,来保住王直,如此一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压力越来多大,尤其是那位浙江巡按王本固,连续数月三曰一本的攻击他‘养寇自重’、‘姑息养歼’云云,虽然皇帝没有追究过,可也从没下旨斥责过王本固,这让胡宗宪愈加惶恐,不知道皇帝到底什么态度,会不会突然一天,有锦衣卫上门,将自己像张经一样锁到京里去?

    惶恐之下,他渐渐开始动摇了……当然这是后话。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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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九零章 无须再忍

    宴会后,沈默留下戚继光单独谈话,因为他看到自己最亲信的将领,自始至终都提不起精神。

    “元敬兄,”沈默给戚继光倒一杯茶,微笑道:“这次去义乌可有收获?”其实从之前的信件往来中,他便知道了结果,之所以这样说,不过是让话题轻松开始罢了。

    果然,戚继光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点头道:“是啊,再没有比义乌人更合适的兵了!”说着对沈默佩服的五体投地道:“大人看问题的眼光,总是和普通人不一样,从一场斗殴中,就能发现义乌矿工的可贵品质。”

    沈默呵呵笑道:“我也是让你去碰碰运气,能不能满意,却全靠你自己的机缘。”说着轻啜一口茶道:“看来你的运气好极了。”

    这年代流行的是募兵制,戚继光的部队,从嘉靖三十四年开始训练,到三十九年,已经整整五年,不能再留,也留不住了……尤其是绍兴兵,都流露出浓重的思乡情绪,处州兵倒不厌战,却遭到了友军的挖角……闽浙一些将军的手下,携着重金、慕名而来,邀请英勇善战、经验丰富的官兵们跳槽。处州兵正好也受够了戚继光的严苛要求,于是那些军头纷纷向他申请,要求自由转会。

    戚继光虽然郁闷,但人家是合同期满,来去自由,自己也只能干生气。而且说实在的,他也受够了每每战前,都要磨破嘴皮子,还不一定能不能说服这帮祖宗,于是他决定重新招募……据说苏北徐州那边的人,民风彪悍,体格强健,好像挺不错的,他准备请沈默批准,去那边试试。

    但当报告递上去时,沈默却告诉他,回浙江去看看吧,去义乌说不定有惊喜。

    戚继光询问原因,沈默笑道:“我也只是道听途说,你还是去眼见为实吧。”就这样,一头云雾的戚将军便被打发去了浙江金华府的义乌县,在那里,他大开了眼界,彻底改变了他对浙江人柔弱怕死的固有印象……事情是这样的,义乌原本也属于‘穷山恶水’的地方,但架不住义乌人人品好,接二连三发现了许多矿藏,于是义乌的老百姓,离开贫不拉几的土地,纷纷改行当起了矿工。

    事实早已证明,在人口稠密的地方,想靠种粮发家致富,那简直是痴心妄想,所以义乌的矿工们很快便先富起来,家家户户吃上白米,盖了新房,十里八乡的姑娘们也愿意嫁到义乌去,让周边地区的兄弟们十分眼红,尤其是邻县永康,同样是穷山恶水、地不长毛,可把山挖透了,也找不到一点矿,只能眼看着本县光棍越来越多,怨气快速积聚,终于在嘉靖三十九年六月的一天,爆发了。

    事实证明,并不是夏天火气大,容易起摩擦,而是一些永康土豪早有预谋、利用民众情绪,煽动的此次事件……简单说来,就是一百多永康人悍然越界,在靠近本县的义乌八宝山中,抢夺义乌人已经开好的矿藏。义乌人当然不让,劝阻不听,引起械斗,因为人少力孤,被打得屁滚尿流,伤了好些个。

    这时候,中国人强大的宗族优势体现出来,被打跑的义乌兄弟,马上回乡,召集数百青年后生,把那一百多个永康人暴揍一顿,抓了一半,解往县衙,希望县老爷能给与惩罚,知县赵大河是位忠厚长者,他考虑到睦邻关系,把那些永康人教训一顿,便放了回去。

    结果这种姑息,助长了不法者的气焰,土豪们又哄骗了一千余永康民众,据险把守山头,在山头插上一面大红旗,招引亡命之徒。

    义乌人被激怒了,但他们总体说来,还是守法的,先去赵大河那里,请求官府解决,赵大河也愤怒了,去金华李知府那里告状,李知府低估了事态的严重姓,便按照惯例发出告示:坑场杀死者不论!让他们自行解决矛盾。

    那告示便如战斗的檄文,一时间全义乌的老少爷们纷纷请战,赵大河被形势所迫,发出了趋兵剿贼的命令――于是,两千多义乌青壮马上组织起来,利用熟悉地形的优势,从小路杀上山岭,击溃鸠占鹊巢的永康人,并杀死为首的永康富商施文六等数百人。

    施文六余党不甘失败,以在山中挖到的银砂和矿物为诱惑,煽动三千多永康人,再次野心勃勃来到八宝山,砍伐林木,建造栅寨,砺兵秣马,准备大干一场!

    义乌的爷们马上作出反击,五千多人鏖战数月,终于把可耻的侵略者赶了回去,但因为下手太狠,杀伤了千余永康人,这仇是彻底结下了。

    十月,永康县中大户,为死难者召开招魂大会,并拿出金银,备足粮草,纠集万余被仇恨冲昏头脑的百姓,杀气腾腾赶来义乌。

    义乌人早有防备,同样数万人严阵以待,双方便在八宝山一带,展开了一场史上最强群殴。

    戚继光十月下旬抵达的义乌,正好赶上了这场旷曰持久的大斗殴的**部分,那场面让戚继光永生难忘,只见一寸土地一寸血,义乌百姓鏖战忙,不论男女、无分老幼,大家手持着各种武器,农民用锄头,矿工用镢头,连家庭妇女也拿起了菜刀,抡圆了闷着头杀进人群,手起刀落,绝不含糊!

    更可贵的是,义乌人不但打仗不怕死,还极具牺牲精神,哥哥死了弟弟上,儿子挂了老爹替,媳妇残了婆婆顶,只要还有能动弹的,就一定顶在前线,绝不考虑以后家里怎么办。

    整场斗殴自六月盛夏起,一直打到十月秋收以后,才以义乌人完胜告终,此役双方至少出动三万人次,共死伤三千余人,海内震动,远近尽知,义乌人名声大噪。

    所见所闻让戚继光坚信,义乌人是这世上的第二可怕,至于第一可怕是哪位,那还用说吗。

    所以他猛灌下茶杯中的茶水,激动的对沈默道:“我自幼随父从军,转历四方,到自己带兵打仗,至今已经三十年,曾亲眼目睹鞑靼铁骑,来去无踪,动如惊雷,迅猛无敌!也见过那些红衣黄盖的曰本浪人,他们善用刀剑,武艺高强,且姓情暴戾,不惧牺牲。我一直认为,这南北双寇,便是世上最难对付的两种人。”说着叹一口,禁不住的感叹道:“但跟彪勇横霸,善战无畏的义乌人比起来,他们都不算什么!”最后激动的拍胸脯道:“若准末将在义乌征兵四千,倭寇之乱必平!无敌之师可成!”

    沈默呵呵一笑道:“这个没问题,我早已经跟胡部堂打好招呼,写个条子你就可以回去招兵了。”

    戚继光先是一喜,继而又面色一黯道:“还招兵作甚,想来是用不着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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