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又给母亲守制,直到五年后,他才奉父亲之命,重回朝廷,在翰林院任职不到两年,眼看着国事糜烂,朝中暗无天曰,他终于忍不住在集会中批评张璁弄权、以致宵小当朝。这彻底激怒了气量狭隘的张璁,决定给这个心高气傲、不识抬举的后生,一个最严厉的处分――革职为民,永不起用!

    这一年,他才二十八岁。

    五年后张璁下台,依照惯例,凡是被张阁老打倒的,都可以翻身了。徐阶如此,唐顺之也是如此,他起复为翰林院编修兼左春坊司谏,这一年,他三十二岁。

    仅仅半年后,嘉靖十九年元旦,按惯例,皇帝要接受文武大臣的迎春朝贺,唐顺之与罗洪先、赵时春三人向嘉靖皇帝进谏,提出嘉靖皇帝接受百官朝贺后,再请太子朱载壑出文华殿,接受百官朝贺。这是因为嘉靖帝曾命朱载壑监国两年,但满朝文武都没有见过这位未来的皇帝,接受百官朝贺合乎礼法。

    司谏的本职,便是进谏。谁知这一本分进谏引动了嘉靖帝那颗敏感猜忌的心,他看后勃然大怒道:“料朕将不起也!”因为当时他正好生病在床,便认为是大臣起了异心,预料他快要驾崩,要请太子出阁来当皇帝了。

    他在唐顺之等人的疏状上,用朱笔批了一百多字的严厉谴责,将他三人革职为民,永不起用……同样的厄运再次降临,这一年,唐顺之年仅三十二岁。

    而后便是十六年的山中苦修,待到再次被推荐出山时,已经是近五十岁的老人了――离二十三岁中进士,已经过去二十五年了,二十五年间,他只有四年多在朝为官,其余时间大都被‘革职为民’,在家‘永不叙用’了。

    家人劝他,你向来没有错,却遭到这么多年的苦难,就算不出山,也没人说你什么。他却道:“向已隶名仕籍,此身非我有,安得计较荣辱?”便毅然决然的出山了……数年舟船,征战至今,终于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他这才了无遗憾的解除了自己的责任,乘舟回乡埋骨……面对着这位堪破生死祸福,视己身如臭皮囊的贤者,沈默若有所悟,恭敬得双膝跪倒,轻声问道:“敢问师叔,如何视荣华为无物,置生死于度外?”

    唐顺之微微一笑,轻声道:“先生曾言:‘你看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顿一顿,接着道:“这是我心学的至理,须得用一生解读,此花在你心中,必与我心中之花不同,所以我没法教你。”

    “您的意思是,让我自己用心去体悟吗?”沈默轻声问道。

    “是这样的,”唐顺之缓缓道:“但师叔弥留之际,可将自己的心得与你参考。”

    “师叔请讲。”沈默肃容屏息道。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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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九三章 潮起潮落

    江涛轻轻拍着船舷,官船以一种莫可名状的节奏缓缓飘动着,与舱内唐顺之不疾不徐的语调恰好契合,这一刻天人合一。

    “三十四年前,先生弥留之际,老师们问他有什么依言,”唐顺之缓缓道:“他用手指向胸前,留下一生最后八个字道:‘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沈默精研王学典籍,自然知道这段故事,轻轻点头,听唐顺之接着道:“我对这八字箴言的理解,是‘问心无愧,死得其所’,从此无比向往这种境界,时时处处单求俯仰无愧,竭尽所能。”说着微微一笑,对沈默道:“我也曾苦恼过,也曾失落过,也曾无法坚持下去过,但每当我想起这八个字,便感觉心灵有了依靠,终于有一天,我发现所有难关都不过是一段经历,走过坎坷便会迎来平坦大道……即使在险峰之上,也还有无限风光,就看你如何去面对。”

    “自从明白这个道理之后,我便微笑对待每一天,无论正在经历着什么,我都力求竭尽所能、做到问心无愧,至于得到什么结果,却不是我关心的问题。”唐顺之顿一顿,仿佛想起自己坎坷起伏的一生,轻轻微笑道:“所以我这一生,学问没做透、官也没当好、就连抗倭,如今也要半途而废了,真叫个一事无成,”说着,脸上挂着潇洒的笑意,不带一丝遗憾道:“但我毫不后悔,因为学问做不好,是我没有先生的大智慧,并非没有用功;官当不好,是我起初的姓格不适合当官,后来我迫使自己学会了,可惜天不假年,让我没法建立先生那样的功业……”

    只听唐顺之长舒一口气道:“与天斗、与地斗、就是不能跟命斗,这辈子无法做个先生那样,做个建功、建德、建言三不朽圣人,但我已经尽我所能,竭尽全力,问心无愧,也算得上是至人了,”说着微笑的望着沈默道:“如此了无遗憾,死又何苦?”

    沈默沉思良久,轻声道:“师叔的意思是,您坚持着自己的心,把一切做到最用心,自然就能看淡成败荣辱,对吗?”

    唐顺之笑着问他道:“自己的心是什么?”

    沈默想一想,小声道:“是良心……”

    唐顺之又问道:“先生的心学四绝是什么?”

    这个不用想,沈默清清嗓子道:“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唐顺之洒然一笑,问他道:“你还有什么疑问吗?”

    沈默缓缓摇头,唐顺之能教的都已经教给他了,但要想真正顿悟,还得靠他自己的修行与悟姓,说不定下一刻,便能开悟,真正掌控自己的心灵;说不定永远做不到,只能任由心飘着、意乱着,昏昏噩噩过一辈子。

    解决完形而上的问题,还得回到形而下的现实中……沈默轻声问道:“师叔,您唤师侄来,可有什么要嘱咐?”

    “确实有些牵挂,”唐顺之笑笑道:“我虽然可以清洁溜溜,完事大吉而去,对我来说,这个世界已经完结。可是你们还要继续活下去,完成各自的使命,所以临别之前,我有几句忠告、几句嘱托。”说着呵呵一笑道:“如果你不打算听我的忠告,我也不会嘱托你什么。”

    “师叔请讲。”沈默轻声道:“忠言良药,我不会讳疾忌医的。”

    “很好,”唐顺之笑道:“你附耳过来。”

    沈默不知他为何要神秘兮兮,不过还是依言凑过去,只听唐顺之在耳边道:“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他年你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这首并不优美、却霸气冲天的诗,震得沈默险些跌坐地上――这首诗并不是唐顺之原创,而是来自著名的黄巢同志。自从黄先生出道以后,便取代陈胜吴广,成为揭杆造反的代表人物,现在唐顺之把黄巢的诗,只改一字送给沈默,傻子都知道什么意思!

    ‘你老兄要学习黄前辈啊!’这就是沈默听出来的潜台词,他虽然城府比燕京城还深,可还是没法完全掩饰内心的惊恐,一边心中暗叫道:‘难道我在别人眼中,已经生了反骨了么?’一边便面色数变,豆大的汗珠子也出现在了额头。

    这下轮到唐顺之吃惊了,轻声问道:“拙言,你怎么怕成这样?”

    沈默勉强保持镇定,苦笑一声道:“您都把我说成是反贼了,我还能不害怕?”

    “不至于吧?”唐顺之默念一遍那首诗道:“没那么严重啊。”

    “都‘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了,还不严重吗?”沈默没好气道:“师叔,这话传出去,是要掉脑袋的。您虽然快要去另个世界了,但说话还是得负责任的,我敢向满天神佛发誓,从没想过当什么劳什子‘帝’。”

    “怎么会呢?”唐顺之道:“青帝只不过是司春之神,充其量算是辅佐玉帝的王侯罢了,”说着笑道:“你不要瞎联想,我的意思是,你想学王安石,变一变大明的陈腐之气,对吧。”

    沈默这才松口气,哭笑不得道:“这诗是黄巢做的,能随便引用么?”

    “所以我让你附耳过来啊。”唐顺之促狭笑道:“你说咱俩谁想错了?”

    沈默早就知道,耍心眼是玩不过这位师叔的,只好投降道:“是我是我。”

    “这还差不多。”唐顺之笑一声,听沈默问道:“您是怎么看出来的?”

    “看来你真有这个打算!”唐顺之轻声道:“你在苏州所作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并细细研究过了,发现你虽然扯着市舶司这面大旗,可旗下面干的那些事儿,一件件却都是我闻所未闻,可以说,现在的市舶司,除了名字与曾经那个相同,其实已经变成了另外一种,能够读力自主的机构!”

    “观一叶而知秋凉,将来你若是登阁拜相掌了权,那是一定不会安生的,且不是小打小闹,而是大干一场!”唐顺之的锋机如此犀利,让沈默无可置辩,只能轻轻点头,不打算骗他,心说也正好听听他的意见,便郑重点头道:“我虽然才二十五岁,但出来当官已经十年了,见遍了这个大明朝的不平,不平事太多,不变就只有死路一条,近看是被异族灭国,远看是落后于列强,再想赶上可就难了。”

    他的说法毫无保留,也不管人家唐顺之能不能听懂……也许潜意识里,他已经把这位师叔,当成无所不能的神了。

    唐顺之又不是穿越来的,当然有些晕,只好问得确切些:“哪些不平?”

    “第一大不平在于土地。由于近百年来,朝廷放任土地兼并,天下七成的土地,已经集中在一诚仁身上,致使富者多田无税、贫者不堪重负,再加上连年的自然灾害加剧了农民的苦难,他们发现守在地里已经没有活路,便会成为流民。而流民,正是暴动造反的源头!”

    “第二大不平在于南北差距太大,南方鱼米之乡,富足安康,就算有倭寇侵扰,生活也远远胜于北方……有道是仓廪足而知礼仪,想要让一个孩子读书,平民百姓至少要达到小康才行,这在南方不算难事,而在北方,能读得起书的孩子,却少得可怜。”沈默沉声道:“受教育层面的差别,体现在科举上,便是南北考生的质量差距太大,虽然有南北榜分区录取,但最终排定名次,可是不分南北的。”

    沈默缓口气,接着道:“我们都是过来人,自然知道非翰林出身,不得入内阁,所以朝廷丞相、部堂们,绝大多数都是南方人,本身南方人就瞧不起北方人,现在他们在北方做官,更是绝少为北方百姓考虑,只为自己的官位,不管百姓的死活,甚至是北方的安危……如果将来,北方连年旱灾,同时蛮族造反,后果绝对不堪设想。”

    “第三,是商人与士人不平,士人不事劳动,却可享尽特权,不劳而获;商人创造了无穷的财富,却没有任何政治地位,还要受尽士人的欺凌剥削,这样的后果很严重,会让掌握巨大社会资源的商人,对朝廷缺乏归属感,不可能跟官员同心协力,甚至会在某些时候,倒戈相向,从背后狠狠捅这个朝廷一刀,这都是很有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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