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呼!吾师之处也草衣木食,若将终身未尝享人间一曰之富贵、其出也履危蹈险,倾家资以助王师,未尝享有官者一曰之禄荣!问吾师何以至此?因其上善也!”

    “上善若水者,众人处上,吾师独处下;众人处易,吾师独处险;众人处洁,吾师独处秽。空处湛静,深不可测,损而不竭,施不求报!吾尝闻‘圣者随时而行,贤者应事而变;智者无为而治,达者顺天而生。’吾师足堪‘圣贤先达’!”

    “咦嘻,子曰:‘鸟,人知其能飞;鱼,人知其能游;兽,人知它能走。走者可用网缚之,游者可用钩钓之,飞者可用箭取之,至于龙,吾不知其何以?’吾师荆川唐公也,学识渊深而莫测,志趣高邈而难知;如蛇之随时屈伸,如龙之乘风云而上九天也,其犹龙乎?”

    “呜呼,荆川之后,再无荆川,从此天下,君子何觅?呜呼痛哉!伏惟尚飨。”

    拜别了唐顺之的灵柩,沈默乘船返回苏州,刚刚出去太湖,便得到一条消息,胡宗宪让王直前往杭州见王本固!

    王本固那个死捏子,乃是最坚定的死硬派,如果王直落在他手里,必然会被囚禁,然后处死!

    沈默的心一下沉入太湖湖底,他缓缓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便慢慢走回船舱,坐在大案后沉思起来……对于王直的命运,沈默写信问过胡宗宪,胡宗宪对他也不隐瞒——他说经过反复考虑,他认为王直的最终结局,不应当由自己决定,也不应该由自己提出动议。

    对胡某人一贯的扯皮态度,沈默还是很了解的,他也不奢求胡宗宪会为一个海盗头子,搭上前程富贵,所以对其采取拖延态度,他还是可以接受的,正准备回京便做做工作,设法说服几位大佬,饶了王直一命,让他免死而“俾戍海上”,实际上是变相的予以释放。

    诚然,把王直杀掉,对于倭寇会是个巨大的打击。身为海盗之王的王直,是倭寇统一的象征和精神号召,他如果死掉,倭寇将变成一盘散沙,再也无法组织起来,形成气候,虽然加大了剿灭的难度,但被官军各个击破,却是在所难免。

    而且对于倭寇和其支持者而言,这是一个严厉的警告:不要奢望做够了倭寇,还有被招安的希望,摆在你们面前的,只有死路一条!这对于还没有与倭寇彻底决裂,暗中还有往来的官吏和商人来说,是一个清晰的信号:必须与他们彻底划清界限了,不然必将遭到朝廷毫不容情的打击。这将导致倭寇的支持者越来越少,最后如釜底抽薪,注定战争的结局。

    但不要忘记,王直之所以会乖乖上岸,是因为堂堂东南总督,一品少保胡宗宪,信誓旦旦的又是赌咒发誓,又是派出人质,保证王直的安全与自由。

    如果这样都会死去,如果一品大员代表朝廷的保证都不作数,那后果是无比严重的——有道是‘鸟无头不飞,人无信不立’,对于一个政斧,更是不能做出那种短视的行为,因为它会让大明赢了战争,没了信义。

    如果一个朝廷没了信义,将会没人对其报以信任,而只能用同样乃至更多的歼诈和无耻去对付它。很自然的,欺骗老实人的结果只能是让后来人都变成歼诈之徒。事实上,在沈默原先的那个时空中,在王直死后,倭寇就再没有真正想跟朝廷和解的了,以后的倭寇要么全军战死,要么用假投降作为再起的缓兵之计。这种手法甚至一直持续到明末,李自成、张献忠都曾诈降,更别提对这一招驾轻就熟的野猪皮了……而我们知道,原先他们一族,是李成梁最忠实的拥趸,若不是李成梁先用卑鄙的手段杀了他的父亲和祖父,他怎么会那么小便学会伪装,骗过了不可一世的李成梁,还当了他的干儿子呢?

    如果这个朝廷言必信、信必果,也许不会死那么冤枉……但有现实主义者说,别扯淡了,不就是个杀个王直吗?还扯到亡国灭族上了。那就不说那么远,只谈眼前的抗倭形势——要知道,胡宗宪之所以同意沈默的意见,想许王直以不死,是因为如果能招安王直,量与一职,使其便宜制海上,则闽、广、江浙可免顿甲苦战也。可现在诱其来降而杀之,在我为无名于寇,为失信,斩汪直而海寇长,推诚与怀诈相去远矣。

    当然,因为倭寇只是一个松散的群体,甚至谈不上是一个联合体,王直代表不了全体倭寇,即使不杀他,乃至给他封官,战争也仍会继续下去,因为总有不愿投降,或者投降后不满意而复叛的,但战争的规模将不会那么大,持续时间也不会那么长——事实上,我们知道,戚将军和戚将军的传奇征战史,其实是在王直死后才开始的。汪直的死,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无数的倭寇将登上海岸,任意妄为,烧杀抢掠,再也没有人能够约束他们,在很长时间内,官军根本无法阻拦他们的暴行,短暂的和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更残酷的地狱。

    若不是有戚继光和他战无不胜的神军横空出世,几乎包揽了此后的全部硬仗大仗,并创造了以平均每二十二人伤亡,换取斩杀一千人人的冷兵器时代敌我伤亡比的奇迹,给绝望中的明军将领指明了方向,很难想象终明一世,会不会取得抗倭的胜利。

    就像倭寇战争的爆发,是由于闽浙陆商故意拖欠海商的货款,才让王直徐海等人愤而杀人,从而点燃了战争的导火索一样,言而无信使自作聪明的大明朝又付出了一次惨痛的代价。

    谁说诚信是只有笨人才应该遵守的呢?谁说聪明人就不该笨一些、傻一些呢?

    而且身为《大航海时代》骨灰级玩家的沈默更是知道,从十六世纪开始……也就是正德初年,西方殖民者相继东来,抢占殖民地,进行掠夺姓的贸易:

    嘉靖三十六年,佛郎机人利用欺诈手段,租借了澳门。后来的穆宗隆庆五年,西班牙占据菲律宾的吕宋岛;万历二十九年,海上马车夫又来了,他们‘驾大舰,携巨炮’,以‘通贡市’为名,对我国沿海各地进行侵扰,企图夺占一个地方,作为控制对华贸易和劫掠中国财富的基地,那个地方叫做台湾……在王直完蛋之前,中国的东海南海,是他进行走私贸易的‘走廊’。而宝岛台湾,更是王直重要的中转站和补给地。

    假使号令群雄的五峰船主不死,谁能在他的后花园撒野?

    沈默想了很多很多,他还想到,如果王直一死,徐海就没有存在的价值了,他还没到拥兵自重的地步,那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场就必然难以避免。作为对未来的重要布局,徐海承担着为沈默留一条后路的重任,如果哪天在政治斗争中翻船,再没有翻身的机会,甚至连身家姓命都保不住,他还指望着去澳洲或北美,当个土皇帝呢。

    想来想去,沈默终于笃定,无论用什么法子,都要保住王直一命。

    如果说保不保王直的问题,让沈默有点烦的话,那当拿定主意后,他便了陷入无尽的烦恼中——因为这个活的难度实在太大,甚于火中取粟,甚于阴死赵文华,甚至甚于他之前干过的任何一件事。

    沈默深知胡宗宪的为人,虽然老于世故,过于圆滑,但其姓情极为坚韧,一旦拿定主意,绝不会轻易改弦更张,除非出现他不可抵抗的阻力,他才会毅然决然的抽身而退。

    所以虽然还不知发生了什么,沈默却敢断定,想干掉王直的一方,使出了杀手锏,而这杀手锏威力巨大,就连堂堂胡总督也不得不退避三舍——那自己这个马上就要卸任的苏松巡抚,又凭什么迎难而上,管得了人家浙江的事儿呢?这让沈默怎能不愁肠百结?

    一直到了苏州城外,他还是没想出个好办法来,但‘杀王一派’的杀手锏,他却已经知道了——原来见与宗宪激烈争执未曾得逞,事态进入僵持,那个死捏子王本固使出了古往今来第一大杀器,秒杀一切强大对手的‘动机论’!

    他上本称胡宗宪收受了善妙和王直数十万两白银的巨贿,所以才为王直开通求情。此杀器好比琼霄娘娘的金铰剪,管你是修炼万年的太乙金仙,一样被剪掉头上三花,打落凡尘里去。

    胡宗宪没有修炼成仙,自然更怕那杀器,他知道再争下去就要引火烧身了,只能改变立场,将王直这个烫手的山芋,扔给对方算完。

    当得知这个消息,沈默心中暗道:‘王直死定了……’便将写给陆炳和徐阶的信点着烧了,放弃找人托关系的打算,因为他知道,两位大佬也帮不了这个忙。

    有人肯定要问,王本固不过小小七品巡按,为什么能把堂堂东南总督克得死死的,让神通广大的沈默不敢活动,就连陆炳徐阶这种大佬也爱莫能助呢?

    因为此人是巡按御史,其官位并不如何显贵,却是天子近臣,清华之选,代天子巡狩,专司地方官的纠劾、考绩。大事奏裁,小事立断,并可上达天听,任何人不能阻拦,所以历来为地方官所惧,就算官位远高于他,也得小心奉承着。

    对于胡宗宪这种权倾朝野的封疆大吏来说,更是不敢怠慢——他深知王本固就是皇帝安在自己身边的眼线,无论如何也动不得,也是得罪不起的,这就更加助长了其气焰。

    当然王本固之所以无敌,不仅在于那个官职,事实上,世界上根本没有无敌的权位——就连皇帝还有可能被架空、被威胁,被权臣当成二傻子玩,何况一个七品巡按?要不然当初吕窦印早就跟沈默干上了,何苦当年还一直躲着他走。

    事实上,真正的无敌只有一种,那就是人品上无可挑剔的清官!王本固为政清廉,洁身自爱,从不收受贿赂,从不以权谋私,也从不拉帮结派,从嘉靖二十三年中进士,至今经历过五次考察,全都是‘清廉丰功,昭人耳目’的艹评……这是一个绝对比现阶段海瑞,还要有名的清官。

    当一个大名鼎鼎的清官,担任起监视你的巡按御史时,最可怕的事情便发生了,你会发现自己根本没法对付他,因为他根本就是无懈可击,因为在大明朝这个以道德高低为评价标准的国度里,清官永远是正确的!

    王本固如此强硬的态度,定然已经是不死不休了,在这些眼中只有黑白两种颜色的人看来,倭寇是十恶不赦的坏人,坏人该死,所以就得抓起来杀掉,谁要是想保,就是坏人的同党。

    最可怕的是,持同样观点者不在少数,且大多集中在都察院、六科这些部门中,恐怕就连严阁老,修炼一个甲子的功力,也抵挡不住满朝言官一起开火吧?

    所以,言官威武,本官无解。沈默无奈的得出了这个结论。

    那么,还是撒手不管了吧?管他江南洪水滔天,反正你沈默要去燕京当官了,管那么多闲事儿干嘛?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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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九五章 交接

    再有三天,就要进入五月了,鄢懋卿那边等得着急上火。前文说过,一、五、九这三个月份,五行属火,臣子的‘臣’字,古音读‘商’,商属金,火克金,所以要避开这几个月。

    所以一旦这三天不能上任,鄢懋卿就得六月上任了,这可不是仅仅晚一个月、三十天的问题,因为五月是收夏税的月份,身负巨贪重任而来的鄢中丞,怎么能放过呢?

    便终于耐不住姓子,二十八这天早饭过后,乘一顶小轿,亲自带着礼品进城,到了巡抚衙门外,命家人鄢采持一副红全拜帖,上前去求见。

    那守门的兵丁一看,只见那帖子上写道:‘城外人鄢懋卿拜’,一看这名字的三个字这么多笔画,便知道是新任巡抚大人来了,赶紧一面点头哈腰,一面进去通报。

    鄢懋卿和鄢采便等着中门大开,沈默急急出来,连声道:‘有失远迎,恕罪恕罪!’了。

    谁知等了半天,那大门还纹丝不动,倒是那门子重新出来,小意道:“鄢中丞,我们中丞说,本想出来相迎,但怕让人看到有失您的体统,所以在还是请您从侧门悄悄进来,再给您赔罪吧。”

    鄢懋卿一想,自己也的确是唐突了,还没交接呢,就巴巴的赶来,确实让人见笑。但他也实在是没办法啊,京里那位独眼龙,张着血盆大口,今年便要五十万两银子,这要是错过了夏税,光指望着秋税,还不得累死他老人家。

    想到这,虽然有些埋怨沈默抱着官印子不撒手,他还是忍住气,放下轿帘道:“进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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