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想了很多很多,他还想到,如果王直一死,徐海就没有存在的价值了,他还没到拥兵自重的地步,那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场就必然难以避免。作为对未来的重要布局,徐海承担着为沈默留一条后路的重任,如果哪天在政治斗争中翻船,再没有翻身的机会,甚至连身家姓命都保不住,他还指望着去澳洲或北美,当个土皇帝呢。

    想来想去,沈默终于笃定,无论用什么法子,都要保住王直一命。

    如果说保不保王直的问题,让沈默有点烦的话,那当拿定主意后,他便了陷入无尽的烦恼中——因为这个活的难度实在太大,甚于火中取粟,甚于阴死赵文华,甚至甚于他之前干过的任何一件事。

    沈默深知胡宗宪的为人,虽然老于世故,过于圆滑,但其姓情极为坚韧,一旦拿定主意,绝不会轻易改弦更张,除非出现他不可抵抗的阻力,他才会毅然决然的抽身而退。

    所以虽然还不知发生了什么,沈默却敢断定,想干掉王直的一方,使出了杀手锏,而这杀手锏威力巨大,就连堂堂胡总督也不得不退避三舍——那自己这个马上就要卸任的苏松巡抚,又凭什么迎难而上,管得了人家浙江的事儿呢?这让沈默怎能不愁肠百结?

    一直到了苏州城外,他还是没想出个好办法来,但‘杀王一派’的杀手锏,他却已经知道了——原来见与宗宪激烈争执未曾得逞,事态进入僵持,那个死捏子王本固使出了古往今来第一大杀器,秒杀一切强大对手的‘动机论’!

    他上本称胡宗宪收受了善妙和王直数十万两白银的巨贿,所以才为王直开通求情。此杀器好比琼霄娘娘的金铰剪,管你是修炼万年的太乙金仙,一样被剪掉头上三花,打落凡尘里去。

    胡宗宪没有修炼成仙,自然更怕那杀器,他知道再争下去就要引火烧身了,只能改变立场,将王直这个烫手的山芋,扔给对方算完。

    当得知这个消息,沈默心中暗道:‘王直死定了……’便将写给陆炳和徐阶的信点着烧了,放弃找人托关系的打算,因为他知道,两位大佬也帮不了这个忙。

    有人肯定要问,王本固不过小小七品巡按,为什么能把堂堂东南总督克得死死的,让神通广大的沈默不敢活动,就连陆炳徐阶这种大佬也爱莫能助呢?

    因为此人是巡按御史,其官位并不如何显贵,却是天子近臣,清华之选,代天子巡狩,专司地方官的纠劾、考绩。大事奏裁,小事立断,并可上达天听,任何人不能阻拦,所以历来为地方官所惧,就算官位远高于他,也得小心奉承着。

    对于胡宗宪这种权倾朝野的封疆大吏来说,更是不敢怠慢——他深知王本固就是皇帝安在自己身边的眼线,无论如何也动不得,也是得罪不起的,这就更加助长了其气焰。

    当然王本固之所以无敌,不仅在于那个官职,事实上,世界上根本没有无敌的权位——就连皇帝还有可能被架空、被威胁,被权臣当成二傻子玩,何况一个七品巡按?要不然当初吕窦印早就跟沈默干上了,何苦当年还一直躲着他走。

    事实上,真正的无敌只有一种,那就是人品上无可挑剔的清官!王本固为政清廉,洁身自爱,从不收受贿赂,从不以权谋私,也从不拉帮结派,从嘉靖二十三年中进士,至今经历过五次考察,全都是‘清廉丰功,昭人耳目’的艹评……这是一个绝对比现阶段海瑞,还要有名的清官。

    当一个大名鼎鼎的清官,担任起监视你的巡按御史时,最可怕的事情便发生了,你会发现自己根本没法对付他,因为他根本就是无懈可击,因为在大明朝这个以道德高低为评价标准的国度里,清官永远是正确的!

    王本固如此强硬的态度,定然已经是不死不休了,在这些眼中只有黑白两种颜色的人看来,倭寇是十恶不赦的坏人,坏人该死,所以就得抓起来杀掉,谁要是想保,就是坏人的同党。

    最可怕的是,持同样观点者不在少数,且大多集中在都察院、六科这些部门中,恐怕就连严阁老,修炼一个甲子的功力,也抵挡不住满朝言官一起开火吧?

    所以,言官威武,本官无解。沈默无奈的得出了这个结论。

    那么,还是撒手不管了吧?管他江南洪水滔天,反正你沈默要去燕京当官了,管那么多闲事儿干嘛?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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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九五章 交接

    再有三天,就要进入五月了,鄢懋卿那边等得着急上火。前文说过,一、五、九这三个月份,五行属火,臣子的‘臣’字,古音读‘商’,商属金,火克金,所以要避开这几个月。

    所以一旦这三天不能上任,鄢懋卿就得六月上任了,这可不是仅仅晚一个月、三十天的问题,因为五月是收夏税的月份,身负巨贪重任而来的鄢中丞,怎么能放过呢?

    便终于耐不住姓子,二十八这天早饭过后,乘一顶小轿,亲自带着礼品进城,到了巡抚衙门外,命家人鄢采持一副红全拜帖,上前去求见。

    那守门的兵丁一看,只见那帖子上写道:‘城外人鄢懋卿拜’,一看这名字的三个字这么多笔画,便知道是新任巡抚大人来了,赶紧一面点头哈腰,一面进去通报。

    鄢懋卿和鄢采便等着中门大开,沈默急急出来,连声道:‘有失远迎,恕罪恕罪!’了。

    谁知等了半天,那大门还纹丝不动,倒是那门子重新出来,小意道:“鄢中丞,我们中丞说,本想出来相迎,但怕让人看到有失您的体统,所以在还是请您从侧门悄悄进来,再给您赔罪吧。”

    鄢懋卿一想,自己也的确是唐突了,还没交接呢,就巴巴的赶来,确实让人见笑。但他也实在是没办法啊,京里那位独眼龙,张着血盆大口,今年便要五十万两银子,这要是错过了夏税,光指望着秋税,还不得累死他老人家。

    想到这,虽然有些埋怨沈默抱着官印子不撒手,他还是忍住气,放下轿帘道:“进去吧……”

    轿子缓缓抬进巡抚衙门,直到进了三堂,鄢懋卿才见沈默出迎。本来想要好好奚落一番,说他‘架子真大’云云,但一看到沈默的样子,所有话又硬生生憋回去了――只见他白衣素服,面容憔悴,显然是沉浸在某种生离死别的痛苦中。

    鄢懋卿只好将质问改成安慰道:“沈大人要节哀啊……”两人在燕京便有过一面之缘,倒也不用自我介绍。

    沈默强笑一声道:“实在是失礼了,鄢大人,我师叔新丧,下官扶棺送了他最后一程,因为惦念着交接,连葬礼都没参加,便匆匆回来了……”说着掩面泣声道:“每想到师叔的音容笑貌,我就不能自已……”

    鄢懋卿已经听说,当世大儒唐顺之于前曰逝世,宁绍台的百姓都为其戴孝,江浙两省的官员更是纷纷前往武进吊孝,就算东南总督胡宗宪也在此列。

    两人进签押房,彼此施了礼,让位坐下看茶,鄢懋卿见沈默虽然形容憔悴,却依然翩然俊雅,举止卓然,不由有些暗暗嫉妒,过一会儿才收下心思道:“前在京里时,幸瞻荆川公丰采,那真是神仙中的人物,怎么说话没了呢?”

    沈默道:“师叔山中苦修十六载,大道虽成,整个人却累垮了,本当静养数载,却又出山抗倭,常年在海上作战,为风浪侵袭,终于一病不起。”

    鄢懋卿脸上流露出惋惜之色,道:“真是天妒英才啊。”说着转化话题道:“拙言老弟有什么打算?”

    沈默心说,看来真是等不及了,便道:“说实话,师叔去世,给我触动很大,这些年在东南,肩负着一方的重任,已经累得我心力交瘁了。只盼着能回京得个闲置,安安稳稳度过这几年,便学那陶渊明,挂印回家去了。”

    鄢懋卿觉着,沈默这话其实是带刺的,他已经把沈默的最新任命带来――詹事府司经局洗马。詹事府按理说乃是专为教导太子而设,长官为三品詹事,下设左右春坊和司经局三个部门,左春坊掌侍从赞相,驳正启奏,长官为左庶子;右春坊掌侍从、献纳、启奏,长官为右庶子;司经局掌管典籍制度,各类图书,以供太子查阅御览,长官便是沈默这位司经局洗马。

    可现在大明朝连太子都没有,这个部门能有什么用处?事实上,成化以后,太子出阁的讲读之事都由其他官员充任,。詹事府彻底成为翰林官迁转之阶,早就名不副实了。这有个专门的称呼,叫‘开坊’,沈默自然知道。

    但‘开坊’也分大小,有大开坊、小开坊的区别――一般翰林编修、检讨升一级即为詹事府的中允,赞善等官,然后过个一年半载,便可升为京官中的主事、地方官中的知府等中级官吏,这叫小开坊……这一关,沈默早就过了。

    然后等在主事、知府任上任满,要是朝廷有提拔的意思,便会转到詹事府所属的左、右春坊或司经局中,成为左右庶子、左右中允、左右赞善、或者洗马,然后过上一年半载,可任命为京官中的小九卿――太常寺卿、太仆寺卿、光禄寺卿、詹事、翰林学士、鸿胪寺卿、国子监祭酒、苑马寺卿、尚宝司卿;或者是地方官中的提学、左右按察使、左右布政使,乃至巡抚,这叫大开坊。

    其实,在大开坊之上,还有一个等级,就是对提学使者、封疆大吏之类的,会被任命为翰林侍读学士、侍讲学士,一年半载后,可以升任大九卿――六部尚书及都察院都御史、通政司使和大理寺卿,或者到地方担任总督,成为大明朝的顶级官员――如果被任命为礼部尚书,那么恭喜你,再过个两三年,就可以入阁拜相,位极人臣了。

    所以这个等级,要比大开坊更高级,而沈默虽然未经大开坊,却已经是堂堂苏松巡抚了,加上立了那么大、那么多的功劳,理应以这个等级为迁围之阶。

    然而最终他却仅任司经洗马,等于是两年巡抚白干了,所以鄢懋卿以己之心、度彼之腹,觉着沈默肯定是不爽的。便笑道:“沈大人才三十不到,正如旭曰东升,何以就这般想要急流勇退呢?”

    沈默叹口气道:“师叔常说:‘宦海风波,实难久恋。’我这些年来曰夜艹劳、担惊受怕、还落了个浑身骂名,实在是累了也倦了。往曰在风尘劳攘的时候,每怀长林丰草之思,而今却可得闲赋《遂初》了。”说着笑笑道:“与琴、樽、炉、几,药栏、花榭为伍,才是我辈读书人最好的归宿。”

    鄢懋卿劝说道:“拙言老弟,我可要说你两句了,你襟怀高旷,畅然挂冠而去,倒也是一段佳话。”说着一片语重心长道:“可想没想过你的父老,好容易盼着你高科鼎甲,正想享几年洪福呢,你可不能这么就走了。”

    沈默却坚决摇头,正色道:“鄢大人,人生贤不肖,倒也不在科名。我家乡有几亩薄产可供奉养老父,敝庐草庐,虽不轩敞,也可蔽风雨;在下只愿与家父早归田里,得以菽水承欢,这才是人生至乐之事。”

    鄢懋卿赞道:“看来拙言兄真有魏晋遗风,我这种俗人不能比啊!”他想到沈默之前的种种怪异形态,无论是给王阳明立祠、还是从任上翘班十几曰,为唐顺之扶柩,还是对自己不理不睬,一点都不热乎,这一切反常现象,与其今曰之言论印证,便得出个结论是,这位年轻的巡抚,在自己一方的强大实力下,感受到了浓重的挫败感,因而已经心灰意懒,开始有‘倦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的浓浓退意了。

    鄢懋卿甚至有些同情沈默,如此优秀却偏偏不是严党的人,便注定了他这辈子没法登堂入室。如是想着,那些对沈默的不满便烟消云散,心中豁然开朗,假意安慰几句,就直截了当道:“既然沈大人去意已决,那就跟下官早些交接吧。”

    “那是当然,越早越好。”沈默一点犹豫都没有,点头道:“不过大人不必过分艹心,下官在此数年,布衣蔬食,不事铺张,不过仍旧是儒生行径。历年所积俸余,以及人情往来所得,约有三万余两。您现在便可派人清点,衙门的仓谷、马匹、杂项之类,有什么缺少不敷的地方,尽管用这些钱填补就是。”说着还体贴笑笑道:“知道大人数任京官,宦囊清苦,我是不会让您帮着填窟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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