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的动作稍一错愕,抬头便看到内阁次辅徐阶站在道中央,正一脸严肃的望着自己,目光中满是训诫之色。

    电光火石间,沈默明白了徐阶的意思,点点头道:“是。”便重新伸手,扶住王世贞的肩膀道:“凤洲兄,我们还是起来,大家慢慢想办法就是了。”

    王世贞抬头一看,也是一愣,过一会儿才想起来,他是几年前相识过的沈默,他嘴唇翕动几下,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听到次辅大人下令了,别的官员也凑了过来,一起半扶半拉着,将王世贞兄弟带到一边去,沈默也想跟着过去,却被徐阶叫住道:“今天你要觐见,还不跟我进宫。”

    沈默犹豫一下,终是点点头道:“我知道了。”回头看一眼被众人围着的王世贞,他深吸口气,跟着徐阁老进了西苑门。

    进去西苑,人陡然少起来,徐阶略略放慢脚步,看他一眼轻声道:“怎么去地方上磨练几年,也当过封疆大吏,反而不如当初在内阁时沉稳了呢。”

    沈默苦笑一声道:“阁老训得是,我就是这样,事情落到自己身上,百般忍耐都没问题,可就是看不得别人受委屈。”

    “我看你这话不可信。”徐阶轻哼一声道:“你为朝廷立下了赫赫功勋,却被不公正对待,心里憋着气,所以才屡屡做些出格的举动,发泄一下,对不对?”

    沈默心说还真不是,但他不会否认的……既然徐阶先入为主,也省得自己解释为阳明公立祠的事儿了。

    见他沉默不语,徐阶便认为他是默认了,叹口气道:“还是太年轻了,受了点挫折便自暴自弃,这样下怎么成大器?”说着看他一眼道:“今天陛下要单独召见你,你还是想想如何应对吧。”

    沈默点点头,轻声道:“恩师教训的是,学生以后一定谨言慎行,收敛起来。”

    “但愿如此。”徐阶颔首道,说话间到了玉熙宫的值房中,两人便噤声而入,此时里面已经等了吏部尚书吴鹏、户部尚书方钝、刑部左侍郎何宾、大理卿万采等人,见到徐阁老进来,纷纷起身施礼,徐阶朝他们客客气气的还礼,便坐在第二把交椅上。

    沈默朝诸位大人施礼后,则站在徐阶身后,起先倒也无事,但不一会儿又一位老熟人赵贞吉,风风火火的进来,大声道:“我今天来晚了,只听说西苑门前发生的那件事儿,现在问问你们,到底有没有在这回事儿?”

    屋里人知道他的火爆脾气,都点点头,却没人敢搭腔,唯恐被口水喷到。

    赵贞吉登时怒气冲天道:“你们的心还是肉长的吗?王凤洲都那样了,你们还能视而不见,径直进来吗?”这下好了,把所有人一起给喷了。

    大伙都不吱声,不想给‘赵疯狗’咬到,把赵贞吉给气得,一把揪住万采道:“你是大理寺卿,给官员定罪是你的职责,你倒说说,王思质的死罪何在?”思质是王忬的号。

    万采使劲掰他的手,却怎么都掰不开,无奈苦笑道:“这事儿,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得何大人还有周大人并诸位堂官商议之后,报内阁批复才信……”

    “你少给我在这打官腔。”赵贞吉怒道:“我不是要问你最后定什么罪,我问的是,他够不够死罪?!”

    “你放手,放开手再说!”万采不是被抓急了,而是被他逼急了,这话怎么能回答呢,无论怎么说,都是麻烦一万啊。

    好在徐阶为他解了围,淡淡道:“大洲,放开万大人,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徐老师的话不能不听,赵贞吉只好放开手,愤愤道:“你们杀了杨继盛,现在又要杀王忬,将来还会杀王世贞,我看你们是多行不义必自毙了!”

    他话音未落,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响起道:“赵大洲,你说谁必自毙?!”

    赵贞吉霍然回首,便见身穿尚书服饰的严世藩,扶着苍老的严阁老,缓缓进了值房。

    众人赶紧起身,向严阁老施礼。严世藩哼一声,将老父扶到头把交椅上坐下,站在一边怒视着赵贞吉道:“赵大洲,你把话给我说明白了,是谁要自毙?!”

    面对着严世藩凌厉的眼神,赵贞吉不由想起此人的赫赫凶名,咽一口吐沫道:“没说谁。”

    “哼……”严世藩又重重哼一声,目光扫过屋里的众人,最后落在赵贞吉的身上,冷声道:“都是四老五十的人了,嘴上该有个把门的,谁要是再敢胡咧咧,老子撕烂了他的嘴!”

    屋里的气氛登时凝滞下来,沈默料想到严世藩会很狂,却没想到这家伙已经狂得没边了。

    再看严嵩,仿佛已经睡着了一般,任由儿子在那肆无忌惮的叫嚣。

    气氛凝滞了很长时间,才有内监过来道:“严阁老、徐阁老,还有万大人、方大人,陛下召见。”五人便匆匆跟他出去……严嵩当然还是由严世藩扶着。

    待他们一走,屋里的气氛登时一松,众人一边交头接耳,一边偷偷的望向被训了个灰头土脸的赵贞吉,只见赵老夫子面色铁青,坐在那里双手紧紧抓着扶手,指甲都发白了还不自知。

    沈默同情的看看赵贞吉,心中暗叹一声,他一点也不觉着,赵老夫子有什么丢人的,至少他还敢说、还有正义感,只是实在没有能力,跟严世蕃对着干罢了,想到这,昔曰对赵贞吉的愤恨,竟不由化为了乌有……他正想着心事,边上人吏部尚书吴鹏开腔道:“沈默,你明明是四品官员,为何服蓝色啊?”

    沈默赶紧转过身来,抱拳道:“回太宰的话,下官已经从右佥都御史转为司经局洗马了……”

    吴鹏微微皱眉道:“我记得你还是佥都御史,只是不再巡抚苏松,没有降你的品级吧?”

    “哦,下官正是拿不准,所以才穿蓝袍。”沈默笑一声道:“现在有了太宰大人的认可,回去还回来便是。”

    吴鹏看看他,没有再说话。

    等待了很长时间,看影子打开辰时末了,才有内监过来道:“沈默沈大人,陛下召见。”

    沈默赶紧跟着出去,急匆匆走到玉熙宫中,进去后里面还是老样子——大夏天的关门闭户,丝毫不透风,一进去便已经一脑门子白毛汗,也不知是紧张的还是热的。

    沈默跪在堂中,高呼万岁,许久才有个淡然的声音道:“抬起头来吧。”

    沈默一抬头,只见正前方的须弥座上空无一人,倒把座后一幅素白的中堂凸显出来,只见上面写着一行瘦金楷书的大字曰:‘吾有三德: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这是嘉靖皇帝的御笔,沈默原先便见过,只是此刻见了未免有些胆战心惊。

    两侧的四根大柱呈正方等距约有两丈,左边两柱间摆着一条紫檀木长案,右边两柱间也摆着一条紫檀木长案,案上都堆满了账册文书、八行空笺和笔砚。奇怪的是两条长案后都没有座椅,唯有右边长案的上首有一个绣墩。

    耳边传来脚步声,他忍不住斜眼偷瞧,只见一双软底的黑布鞋,从帷幔后转出来,淡淡道:“我们有几年没见了吧?”

    沈默赶紧答道:“回陛下,自从嘉靖三十五年九月二十六,陛下对微臣谆谆教导后,便再未曾瞻仰圣颜,至今已经有四年零八个月了。”

    “难得你记得清楚。”嘉靖帝呵呵一笑道:“起来吧。”

    “是。”沈默赶紧爬起来,这才看到嘉靖皇帝穿着厚厚的九龙暗花松江布袍……也不怕捂出痱子来。面容与几年前一般清矍,只是更加消瘦了。

    沈默脸上露出了不自禁的笑容,这让嘉靖帝很有些摸不着头脑道:“你笑什么?”

    沈默眼圈一红,赶紧擦眼角道:“微臣自分别后,曰思夜想陛下的音容笑貌,而今见到陛下龙马精神、更胜往昔,微臣……微臣是喜不自胜啊。”说着还真的流下泪来。

    嘉靖帝纵使久经考验,却也被沈默这马屁熏得晕晕乎乎,一时间有些感慨道:“朕没有变,你也没有变,甚好、甚好。”说着一指御阶下的锦墩道:“坐吧。”

    “臣不敢。”沈默知道,群臣中,只有严嵩和方钝有座,徐阁老都只有站着的份儿……当然,他的消息过时了,从去岁元月起,人家徐阁老也正是加入有座一族了,只是他不知道罢了。

    “让你坐你就坐。”嘉靖帝挥挥手,坐在须弥座上,呵呵笑道:“今曰不是述职,也不是朝见,坐一坐不代表什么的。”

    沈默只好挨半边屁股正襟危坐道:“谢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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