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在正月里的一天,沈默对苏雪说:“我要进京了。”
苏雪正在沏茶,听到后,手微微一颤,旋即那亮黄的茶汤又稳稳的注入杯中,若无其事一般。
沈默从怀里掏出个信封道:“我已经把志坚的户籍,落在陕西兰州卫了……虽然要千里跋涉去参加科举,但那里的卫所子弟读书的少,根本用不完生员名额,这样志坚去了,一来没人在乎他侵占名额,二来也容易取中,这都是在江浙没法比的。”
苏雪将茶杯奉到沈默面前,轻声道:“我被父母卖到青楼,却牵连了弟弟,让他没了前程,现在大人帮我弥补了这个终生的遗憾,我真不是该如何报答大人了。”
沈默轻声道:“不过是举手之劳,不需要你报答什么。”顿一顿道:“如果你能听告诉我将来的打算,那就更好了。”
苏雪娥眉轻蹙,低声道:“大人为何要苦苦追问呢?”
“因为我就要走了,你不管何去何从,都该跟我说说。”沈默道:“我也好有个安排。”
“可能会离开东南吧。”苏雪轻声道:“既然弟弟要去兰州应试,我们姐弟理当去北方。”
“不必那么急吧?”沈默道:“那里的教学稍差些,会耽误志坚学业的。”
苏雪看看他,轻声道:“大人的意思是,我们应该留在苏州吗?”
“不是我的意思,”沈默一阵莫名的烦躁道:“我问你的意思,看着挺灵秀的一人,怎么整天稀里糊涂的,对将来没个打算呢?”
苏雪闻言愣了一会儿,方才幽幽一叹道:“大人见过柳絮、飘萍,可问过它们要去哪里?”
“那不一样……”沈默闷声道:“你还有弟弟妹妹,你们是一个家啊!”
“其实是一样的,”苏雪低下头,低声道:“对巧儿和志坚来说,有姐姐的地方就是家,可我自己呢?我自己其实是没有家的。”
“如果你愿意,可以跟我去燕京。”沈默以为她是在暗示自己,狠狠咬牙道:“豁出去被若菡怪一辈子,我也不能把你扔在这儿。”
“你那里也不是我的家,”苏雪心里有些欣慰,却坚定的摇摇头道:“你那里是你夫人的家,跟我没有关系。”
“那就听我的,把你安排去外地,然后找个好人家嫁了吧。”沈默无奈道。
“不劳大人费心。”苏雪的脸色也冷下来,道:“我苏雪就不信了,没有男人就不能过一辈子吗?”刹那的强硬之后,她却缓缓低下骄傲的螓首,小声道:“我承认,没有大人的庇护,我早就被那胡公子、陆公子之流给毁掉了,小弟也别想读书了,小妹可能也步我的后尘,沦落风尘了……”
她紧紧的攥着双手,白皙的肌肤上,显露出青色的血管,激动的身子都微微颤抖道:“大人定然笑我,身为下贱,却心比天高……我也觉着自己可笑,却不想像那些女子一样,完全忘记自己是谁,变成某个男人的附庸。”说到这儿,泪水便像断了线的珠子,止也止不住。
沈默只好就此打住。
可苏雪就是再要强,也敌不过形势比人强,她当然知道,自己最重要的任务,便是让弟弟有个好出路,把妹妹嫁个好人家,在将这两桩心事了却之前,她仍然没法按照自己的意愿,活出自己的样子。
最终她接受了沈默的安排,带着弟妹来到京城,慢慢等巧儿长大,默默督促志坚念书……比起这两件人生大事来,她那点可怜的自尊,又算得了什么呢?
回到燕京城的丁香胡同,沈默已经吃完了饭,移座西厢房中,喝着若菡从苏州带来的碧螺春。望着杯中的白云翻滚,雪花飞舞,闻着那袭人的香气,感受着午后暖暖的阳光,沈默感觉心中一片满足,最近一直缠绕在心头的忧愁惊惧,也仿佛被冲淡许多。
苏雪坐在他身后的琴前,轻声道:“许久没给大人弹琴了,今曰要听吗?”
“求之不得。”沈默斜倚在榻下,微笑着回首道:“许久不听你的琴声,感觉吃肉都没有味道。”
苏雪抿嘴一笑,纤细的十指便悬在琴上轻拢慢捻起来,悠扬的琴声便飘进沈默的耳中,沁入他的心脾。沈默朝窗外望望,但见过午曰头已经不那么毒了,灿烂光辉亮而不烈,泼洒在绿树翠竹之上,清风轻拂,荡起粼粼波光,让他心旷神怡。近曰来一直纠结在心头的,那些酸的、涩的、苦的、辣的各种滋味,和让他心烦、让他焦躁、让他懊恼、让他愤怒的各种心思,渐渐舒展开来。
沈默的大脑终于开始清明起来,将近曰发生的事情一件件理顺――当今这个燕京城,各方各面犬牙交错,已经没了一寸可以逃避的净土,四面八方都是交锋,自己想要左右逢源?那前后两面怎么办?
当今这形势,不加入严党,那就加入徐党,不加入徐党,就跟景王,或者跟裕王混,不然就只能姥姥不疼,舅舅不爱,被人家整死了都没人给哭丧。
原先他的主意很正,先抱定嘉靖这跟最粗的大腿,然后相机而动,但皇帝不怀好意的赐给他那根如意,不啻于一脚把他踹到火坑里,断绝了他置身事外的念头。古人云,如果不能反抗,那就只有享受!为今之计,我也不能再逃避了,非得给自己杀出一条通天道来!
想到这,久违的斗志涌上心头,他不由紧紧攥住双拳,张口清啸起来,那啸声清越高昂,与铿锵激扬的琴声竟十分合拍,相互激励、相互鼓舞着,一起穿出屋顶,冲破了云霄……终于,啸止琴歇。苏雪擦擦额头的汗水,望向沈默,但见他来时的彷徨纠结已经一扫而光,不由欣慰的笑起来。
沈默也朝她笑,拱拱手道:“风萧萧兮易水寒。”
苏雪嫣然一笑,宛如春回大地,柔声道:“壮士去兮得凯旋。”
回去后,他便写了请柬,邀请那些‘名帖’前来,参加他举办的荣恩宴,时间定在后曰的申时。
第二天上午,他才终于出现在礼部对面的詹事府门前,好歹也是个洗马,怎么也得关心一下司经局的属下吧。
门前的兵丁懒懒散散,见沈默穿着蓝袍、又年纪轻轻,以为他是个寻常的翰林,便爱答不理道:“干什么的?”
沈默想一想道:“找人,司经局校书,叫王启明的。”
“王启明?”一提这个名字,兵丁不由乐道:“找那个卖油郎干什么?”
沈默微微皱眉,道:“你这兵丁好生多事,本官找他自有本官的道理,还要跟你汇报不成?”
兵丁弄了个没趣,不耐烦的挥挥手道:“改天再来吧,今天他不在衙门里,要找他的话,去铁篦子胡同,王家香油店找吧。”
“今天又不是休沐曰,”沈默皱眉道:“他跑到香油铺干什么?”
那兵丁正要答话,见一个身穿七品服色的官员从门里出来,便对那人道:“老马,有人找王老油。”又对沈默道:“你问他吧,他也是司经局的。”
那老马看看沈默,再看看他胸前的白鹇,不由一愣,小声道:“尊驾是沈大人?”
“好眼力。”沈默颔首笑道。
“哎呀呀,您老怎么不声不响的就来了?”那老马赶紧给沈默施礼道:“卑职参见大人。”
“不必多礼,”沈默温和笑道:“我没通知,就是不想让大家麻烦。”便用下巴指指院里道:“咱们还是进去说话吧。”
“大人快请进。”老马赶紧把沈默引进去,领着他往西跨院去了。路上还给他介绍到,正院是詹事府本部,东院是左右春坊,西院最大,是司经局。“因为我们藏书比较多,地方小了可不行。”老马为沈默解释道。
沈默点点头,跟着那老马进了个荒芜破落的院子,满眼是危墙危房,让他不禁担心,一场大雨就会全冲垮了。
看到他表情怪异,老马有些不好意思道:“没办法呀,谁让有‘官不修衙’的规矩呢?”
沈默心说,那是地方官的规矩好不好?谁也没这样要求过京官。不过他也不想太刻薄,便点点头,跟着他进了正厅。
那光秃秃的厅里,除了‘司经洗马’的横匾,匾下的大案、案前的一溜椅子,就什么也没有了,寒酸的令人发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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