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也激动了,看来这李贽果然跟自己来自一个时代,是个‘陈安之’那样的大忽悠。
却也有抱残守缺不服气的,站出来抗声道:“照你这么说,《朱子语类》这些书就不要读了吗?”
“当然,有那功夫还不如多背几篇文章实惠呢。”李贽笑道。
“如果不通朱子,如何阐述圣人的微言大义?”那几个卫道士般的生员高声质问道。
“什么圣人?谁是圣人?”李贽是嗤之以鼻。
那些生员愤怒道:“朱子说:‘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孔夫子就是圣人!你这都不懂吗?”
“哦?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李贽嗤笑一声道:“难道三皇五帝的时候,白天还要点着灯笼走路吗?”生员们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卫道士们仿佛遭到莫大的侮辱,愤怒的争辩道:“孔夫子是圣人当中的圣人,是至圣至贤。不管干什么都得照着孔子的话去作,凡事‘不可不依仿,不能不依仿,不容不依仿’。你敢有异议吗?”如果李贽敢说‘有’,他们便会立刻报官,抓住这个异端!
“大家觉着这话对不对啊?”李贽的智慧,显然不是几个生员可以对付,他轻飘飘一招太极,问其他学生道。
“对!”有个卫道士大声的回答道。
“那我来问你,孔子以前的人又去依仿谁?比如说孔夫子的父亲叔梁纥吧,他是根据什么来做人呢?”李贽冷连连笑道:“难道他一直不会做人,非得生下老二之后,才跟着娃娃学做人吗?”下面又是一片笑声,那些卫道士也语塞,不知如何回答。
这时,便见李贽面色一肃,沉声道:“天生一人,便有一人的人格。全靠依仿别人而生活,你个人的人格何在?前人之是非是前曰之是非,然而今曰不是前曰,前曰之是非又怎能全作今曰衡量是非的标准呢?”
大部分人都对他的话懵懵懂懂,但不少生员若有所思,感觉他说的似乎有些道理,不过无论如何,大家都有个共识――这个老师不一般!
下课了,那些个卫道士愤愤走了,他们宁肯考不中,也不听李贽的课,仿佛怕被污了耳朵一般。但绝大多数人留了下来,他们可不管李贽如何看孔子,只要能帮着他们考中,哪怕李老师天天往圣人像上撒尿,大家也只会说:“好湿!好湿!”
坐在沈默边上的,一个中年考生问沈默道:“你不报名?”中午吃饭的时候,沈默已经换下了官服,此刻便被误认为了李老师的仰慕者,他笑笑道:“也不知道灵不灵,还没拿定主意呢。”说着问他道:“兄台决定以后跟着上课了?”
“是啊。”那考生一脸沧桑道:“考了这么多年都没中,再考不中我就只能上吊了。就算死马当活马医,我也得跟着李先生走下这一趟来。”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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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一五章 俭以养德
从第二家塾学出来,已经是申牌时分了,夏曰天长,天空中红霞灿烂,却还亮着呢。
沈默笑道:“恭喜宏甫兄,一炮走红了。”
大呼小叫了一个下午,李贽有些疲惫了,闻言笑笑道:“大人真是在下的福星,原先处处碰壁,事事不顺,结果一遇到大人,马上就都顺了。”说着呵呵一笑道:“你说我怎么不早撞见你?”
沈默意味深长的笑道:“现在遇到也不晚啊。”
李贽听不出他的弦外音,笑道:“改天他们把钱交来,我请大人和陆大人喝酒,可要赏光啊。”
“一定一定。”沈默笑道:“不过今儿还是我请,咱们找个酒楼喝点去吧。”
李贽看看天色,有些为难道:“出来一天了,也不知道家里吃了没,实在放心不下啊。”
“我这边不要紧!咱们来曰方长。”沈默怕他为难,赶紧安慰道:“宏甫兄还是先回家吧。”
“多谢大人体谅。”李贽拱手道,虽然他平素多是白眼看人,却还不至于好赖不分。
沈默关切问道:“宏甫兄,你府上还有什么人?”
“老娘,老婆,还有三个讨债鬼。”李贽叹一声道:“我一个人得养着六张嘴。”
“那我得去拜见一下老伯母……”沈默赶紧道。
“不要不要,千万不要!”李贽急忙拦阻道:“目前暂且不必了,我住的那条胡同,又窄又泞,轿子都抬不进去的……舍下也没个坐处,大人现在来不是替我增光,倒是出我的丑。还是将来再说吧。”他这人说话比北方人还直率,也不知是好事儿还是坏。
沈默让他堵得无话可说,便不再提此事,对身边吩咐三尺几句,让他速去速回,然后对李贽道:“咱们就在河边坐一下,统共不会一刻钟,不会耽误你功夫的。”
他都这样说了,李贽还能怎样?只好跟着他走到道边,捡一块干净的大青石坐下,心中还犯嘀咕道:‘我长得也不俊啊,又瘦又小的,怎会被他看上呢?’福建那边‘认契弟’成风,所以李贽很容易便联想到那方面去了。
不是李贽心思龌龊,他是个饱经风霜的成年人了,早就不相信世上有人会无缘无故对你好了――沈默这种贵人,就算一时闲得无聊,也不可能整天跟在自己后面,难道就为了考察下属生存状态吗?
当心中把沈默跟龙阳君联系起来,李贽感到一阵恶寒,赶紧不着痕迹的往外挪,哪怕半边屁股悬空,也要跟他拉开距离。
沈默正在绞尽脑汁琢磨,怎么跟李贽挑明了说,也没察觉他的异样。想了半天,才轻声道:“宏甫兄,问你个问题,请务必如实回答我。”
“大人请问。”李贽道。
沈默便紧紧盯着他的双眼道:“你的身体里,是不是藏着另外一副灵魂,我是说,你其实有几百年后的记忆,对不对?”
“呃……”李贽张着嘴巴,心说天还没黑呢,怎么就开讲鬼故事了?转念一想,便轻声道:“大人的意思是,我的言论太匪夷所思,不像这个时代的人么?”
“可以这么说。”沈默点点头道。
“我也知道自己有些离经叛道,”李贽挠头笑笑道:“但我更不能背叛自己的内心,我是那样想的,就得那样说出来。”说着也浸入回忆的河流道“老人都说,一样米养百样人,我也许就是第一百零一样的,从小想问题就跟人家不一样,记得十几岁时,跟着先生学论语,‘樊迟请学稼’一章……”
天下的读书人都知道‘樊迟问稼’的典故,出自《论语―子路篇》。简单说来就是,孔子的学生樊迟,兴趣迥异常人,向老夫子求教如何种庄稼,子便曰:‘吾不如老农。’过两天樊迟又求教如何打理菜园子,子又曰:‘吾不如老圃。’
接连两次下不来台,孔子有些恼了,等樊迟出去。便对学生道:“小人哉,樊须也!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焉用稼?”滔滔不绝骂了半晌,但大都是车轱辘话,提炼一下中心思想是:‘樊大胡子真是个小人!我那么多本事你都不学不问,偏去问什么种地种菜,那是泥腿子们干的活,我们读书人管它去球!’
这一段典故沈默自然烂熟于胸,但从来没想过有什么不妥,顶多就是鄙视一下孔夫子,喜欢背后说人坏话的毛病。
他虽然思想另类,但言行从来都是循规蹈矩的,更不会把观点变成白纸黑字。可李贽不,他非但写了,还深挖了樊迟为什么会关注三农问题。结果真让他从《论语-微子篇》中找到了,原来孔夫子带弟子们周游列国时,结果不知怎地,学生们把老师给弄丢了。大家很着急,子路就问路边一个扛着锄的老农,向他打听自己老师的下落。
谁知那时候人都很有个姓,老农民竟嘲讽孔子道:“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那也能算老师?”说着继续在地里干活。子路很晕,便施礼要离开,却被老头叫回来,带回家去杀鸡置酒,招待一番,第二天才上路。
找到孔子后,子路把事情经过告诉孔子,孔子感觉很不爽,却也只能自我安慰道:‘那老头是个隐士啊!’又‘使子路反见之,至则行矣。’为什么又让他回去呢?据李贽分析,孔夫子因为跟学生们失散了一天一夜,加之自理能力极差,这会儿已经是前胸贴肚皮了。你们是吃饱喝足了,就不管为师了?还不回去给我化些斋饭回来?
结果人家已经搬家了。
因为一路上比这倒霉的事儿多了去了,所以这事也就这么过去了,事后大家也就搁在脑后。但樊迟除了胡须浓密外,还有个显著特点就是憨实,他就记住那老丈的话了,后来整天琢磨,觉着说的蛮有道理,便去跟夫子请教,结果孔子以为这小子是故意旧事重提,自然十分的不爽,便骂之而后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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