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众人觉着,就算是泄题了的话,沈默现在要做的,也应该是马上终止考试,而不是立刻组织重新命题……但看他将盒子紧紧按在手下,众人便知道,他是不可能公开这个丑闻的……只要考题不公布,大伙就是想劝他停考都没法子。

    因此朱九这话,其实是有逼宫的意思在里头,但沈默倔强的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他坚决道:“我意已决,诸位不必再劝。”说着叹口气道:“待题目下发之后,我会立刻出贡院,向皇上禀报这件事情,如果陛下有异议,定然会马上叫停这里的考试,你们自然不用承担任何风险了。”

    “大人,贡院已经封门了,”朱九皱眉道:“除了被逐出的考生外,谁也不准离开考场!”

    “那好。”沈默清清嗓子道:“本官以嘉靖四十年,辛酉科顺天乡试大主考的身份宣布,将本次乡试主考沈默逐出考场。”说着淡淡看一眼朱九道:“这下可以了吧。”

    “这个……”朱九彻底无语了。他不知该怎么反驳沈默,尽管这个命令,听起来是那么的荒唐。

    “那么,就此照办吧。”沈默缓缓合上眼睛,不再说话,手掌却依然紧按在盒子上,丝毫不放开。

    他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张四维和吕调阳还能说什么?反正责任到不了咱们头上了,他让干啥就干啥呗。两人便出列,回到各自的桌前坐下,一边研磨润笔,一边细细琢磨起来。

    这时,却听沈默道:“你们只有一刻钟时间,后面还等着刻板、印卷子呢。”

    两人闻言赶紧加快速度……好在他们都是经学上的佼佼者,肚子里装着成千上万篇文章,勉力把平生见过最生僻的题目找出几篇来应景,还是做得到的。

    一刻钟一到,沈默立刻让朱九收卷,并问他都出了几个题目。朱九道:吕调阳出了三个,张四维出了两个。

    “很好。”沈默点点头道:“请朱千户从中挑出三道题来。”

    “我……”朱九指着自己的鼻子道:“这些字儿我都认不全,大人不是难为我这个老粗吗?”

    “就是因为认不全,才让你挑的。”沈默淡淡道,那曾任封疆大吏,手掌一省生杀的威严散发开来,气势十分迫人,让人只能乖乖服从。

    朱九只好照办,从吕调阳的题目中选了两道,从张四维的那份选了一道递给沈默。

    沈默看也不看,便交给胡应嘉道:“去印刷吧!”

    两个时辰后,散发着油墨香气的卷子,终于分发到考生手里。

    沈默也终于从座位上起来,将那些作弊资料装在袋子里,用一只手拎着,另一只胳膊则夹着那个盒子,迈步往外走去。

    众人把他送到门口,劝说道:“大人,有什么事儿咱们一起承担不好吗?何苦要走到这一步呢?”

    “血海般的干系,你们愿和我一起担吗?”沈默面无表情的扫过众人,被他看到的无不缩缩脖子,没人敢应声。

    沈默突然展演一笑道:“诸位,请回去好好监考吧,有什么事儿,就会通知你们了,稍安勿躁,静观其变就是。”说着转回头去,沉声道:“开门!”

    守门的兵丁看看朱九,见他缓缓点头,便将门上的大锁打开,用力推开沉重的大门,咯吱吱的声音之外,还有一声沉闷的鼓响,传遍了整个贡院……那是装在门上的机关,为的是防止门卫私自开门。

    “大人,您真不要再考虑一下了?”众人最后挽留道。

    沈默摇摇头,便毅然决然的离开了。

    沈默回头看着大门缓缓的合上,表情有些异样,沉默了许久才抬头看看天上的曰头,此时曰已西斜,光线并不刺眼,反倒像鲜血一般,殷红殷红的。

    沈默的心头突然涌起一句话:‘人在做,天在看……’

    “大人,您怎么了?”三尺轻声问道。

    沈默摇摇头,坐进轿子里,沉声道:“用最快的速度去西苑!务必在宫门落锁前赶到!”宫里的作息有严格的时间表,曰之夕矣、鸡栖于埘,便会落锁关门,任何人不准出入。

    在三尺的催促下,轿夫们紧赶慢赶,终于赶在落锁前,赶到了皇宫门前。看到御林军已经在缓缓关闭宫门,情急之下,三尺竟然大喊道:“等等,等等,不要关门……”

    这一声大喊,立刻惊动了御林军,一个金甲校尉马上过来道:“皇宫门前、禁止喧哗,轿中何人,因何事阻拦关门?”

    三尺掀开轿帘,沈默便下轿道:“我是此次顺天乡试的主考,因由万分火急之时,必须要马上见到陛下,”说着取下自己的‘主考玉腰牌’,递给那校尉道:“请这位大人代为通禀。”

    那校尉接过腰牌,便察觉到底下附着东西,便不动声色的攥在手里,道:这事儿我做不了主,你先等着,我去请示一下。”说完便匆匆进了宫,到没人的地方一看,不由倒吸一口气,好家伙,足足一百两的银票啊!

    礼足了,自然就勤快了。这下校尉不敢怠慢,赶紧通报给值守太监。值守太监原先还有些不耐烦,一看那腰牌是沈默的,便一下蹦起来道:“先把人放进来吧,杂家这就去通报老祖宗!”太监们对沈大人可是充满好感的,原因无它,只因为他在江南时,将宫里人养得够肥而已。

    司礼监值房中,李芳已经接到了沈默进宫的消息,他还没说话,下面四大秉笔太监之一的马全,奇怪道:“那沈大人不去监考,跑到宫里来干什么?”

    首席秉笔兼东厂提督陈洪道:“八成是出了什么大事儿,他兜不住了吧。”

    “能出什么大事儿呢?”另一个秉笔吴英问道,虽说是四大秉笔,可在燕京的就他们三位,还有一位是黄锦,到江南干织造局去了,因为差事干得不错,皇帝特旨保留他的秉笔太监位,可以说是莫大的恩宠了。

    “科场上能出什么事儿?”陈洪淡淡笑道:“无非就是舞弊,失火、疫病、魔怔……这才刚开考,后三项还不至于,我看定然是弊案了。”

    “什么弊案?”李芳终于开口道:“谁说有弊案了?”

    陈洪被扫了面子有些郁闷,但哪敢跟顶头上司抢嘴,只好讪讪陪笑道:“不是说,顺天乡试的主考都进宫了吗?”

    “你知道他进宫干什么?”李芳慈眉善目的笑着,声音却如让人如坠冰窟,只听他淡淡道:“他是向陛下禀报,还是向你们禀报啊?”

    三人全低下头,陈洪小心赔笑道:“老祖宗,我们也就是闲着无聊瞎猜的,谁也不会当真的。”

    “管好你们的嘴!”李芳看一看四位秉笔太监,冷冷道:“这里是司礼重地,是你们信口开河的地方吗?”

    三人赶紧跪下,求饶道:“我们知道错了,老祖宗就饶了我们这一回吧。”

    “自己给自己掌嘴二十。”李芳哼一声道:“下次再犯的话,就让慎刑司来给你们教训!”

    三人谢了恩,然后跪在那里噼里啪啦抽自己大耳瓜子,根本不敢留力……李芳叹口气道:“你们也都是有地位的人了,按说我不该这么罚你们,可司礼监现在是越发没规矩了,再不给各位敲敲警钟,将来可就不光是丢脸了……”说完也不看他们,拿起帽子便出了司礼监,对候在外头的太监道:“引沈大人去玉熙宫。”那小太监回去了,自己则先一步过去禀报了。

    李芳进了玉熙宫、谨身精舍内,问一问在外面护法的道士,便知道陛下正在搬运周天,还有一刻钟就收工了。

    他无声的点点头,便如一般太监一样,垂首侍立在舍外,加上他没有穿那身惹眼的大红蟒衣,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普通的老宫人呢,谁能想到他会是内廷的总管,司礼监的大珰呢?

    李芳虽然静静立着,心思却飞快的运转着,对于沈默的举动,他同样是疑窦丛丛——他人老成精,双眼毒得很,很了解沈默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所以对于其举动,李芳绝不相信是一时冲动之类,他相信其中必有一番算计,甚至是一系列精心的算计。

    不知道此番,他要掀起什么风浪,又要达到什么目的呢?李芳有些期盼的拭目以待。

    说来奇怪,他就压根不认为,沈默会在此次事件中折戟沉沙,真不知哪来的自信。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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