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几道拱门,一行人到了位于三进的‘中和堂’外,四公子让他们在门外候着,自个先进去通报去了。
这大厅显然是府中极重要的场所,一溜朝南的十二扇厅门上,镂空雕刻着‘春夏秋冬’、‘渔樵耕读’、‘琴棋书画’,人物造型古朴,雕工精细入微,让沈默险些拔不下眼来。
过一会儿,那四公子出来道:“大老爷叫你们进去。”
汉子便将七姑娘从大车上扶下来,搀着她走到厅门口。便撒开手,由她自己一瘸一拐的走进去,自个不再往里踏进一步。
见沈默有些好奇,四公子伏在他耳边轻声道:“入赘的,上不得台面。”说着又好心嘱咐道:“大老爷很厉害,你可要小心。”
沈默朝他笑笑道:“谢少爷指点。”整一整洗得发白的衣衫,便昂首走了进去。
一进门,便看到花厅的正上方悬着块檀木匾额,上书‘中和位育’四个古拙有力的大字。匾额下的墙壁装修典雅,浮刻着行书写的朱子家训。两旁对联为‘立修齐志,读圣贤书’八个镏金楷书。
一张八仙桌立在对联与家训之前,桌上端正供着孔圣人的神位。桌边右首坐着个头乌纱东坡巾,身穿袖子类似道袍的褐色氅衣,三缕长须,面目清雅的中年人。
七姑娘便跪在他的面前,正在向他哭诉。
这中年人便是沈府的主人,沈大老爷。按说他不该理这些琐事的,无奈为了严家规、正门风,从他祖父开始,就将宗族内的打架斗殴,视作有辱斯文、辱没门风的行为,予以严令禁止。一经发现便由家主亲自处理,只要查实就会将其驱逐出门,十分的严苛。
这种权利若是假由他人之手,沈家台门里还不得乱了套?是以尽管颇为不耐,他却仍要按下姓子来,将冲突的来龙去脉问个清楚。
他正被那说话颠三倒四、还一口永昌土话的‘七姑娘’搞得头晕脑胀,便见个眉清目秀,齿白唇红的后生从门外进来。他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身上的衣衫虽然缀了补丁,却洗得干干净净,穿得整整齐齐,让人越看越清爽。
更可贵的是,这孩子行步端庄,举止有度,一看就是知书达理之人,必为书香门第出身。
再比较那跪在地上、蠢胖如猪的七姑娘,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一个白雪一个泥巴呀。不知不觉中,大老爷便犯了以貌取人的毛病,心里先偏向于这后生了。
沈默进来后,一撩袍子的下襟,朝桌上供着的孔圣人像恭敬行礼。这举动又让沈老爷好感顿增。给孔夫子行完礼,沈默又朝向沈老爷,朗声道:“童生沈默,见过沈大老爷。”
沈老爷赶紧呵呵笑道:“快快请起,不必拘礼。”这并不是沈老爷平易近人,舍不得沈默下跪……在这个年代,跪礼是区分上下尊卑,树立上级威严的必备礼节,特别是在沈家这样的大家族里,那更是一点也马虎不得的。
他之所以不受沈默这一拜,关键在于沈默口中的‘童生’这两个字。童生是什么?不是说自己年纪小,请多关照之类的,而是表明一种身份……参加过县试、府试、院试,却没有取得生员资格的读书人,不论是黄发垂髫,还是白发苍苍,都叫童生。
这往往给人一种错觉,似乎‘童生’便是失败者、倒霉蛋的代名词,社会地位比乞丐好不到哪去似的。但实际上,只要能参加科试,就代表着童生们身世清白,三代无犯法之男,无再嫁之女,并接受过正规教育,是正正经经的读书人。
在大明朝的士农工商之中,‘士’是受到十分尊敬和优待的,属于治人阶层。虽然‘童生’只是这个阶层的最底层,其生活处境很可能连农民都不如,却不妨碍其高人一等的政治地位。
这不难理解……虽然人家现在潦倒,谁知道下一科会不会咸鱼翻生跃龙门?所以大家都很默契的把握分寸,也好曰后相见。久而久之,对童生便形成一种规矩,除了正式场合之外,能免跪就免跪了。
沈默在去岁应过童生试,却因为母亲重病,而不得不中途放弃……这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相反还光彩的很,乃是人人称道的孝行。
但他毕竟是考了一场县学,也算是参加过童生试了,自然就有资格自称童生了,还是最不丢人的那种。
沈默闻声痛快站起来,深深一躬道:“后学末进沈默,见过沈大老爷。”
“免礼了。”沈老爷呵呵笑道:“你是沈相公的公子吧?”
“回大老爷话,学生正是。”沈默彬彬有礼道:“家父常说,蒙大老爷于我父子落难之时收留,我父子无以为报,只能铭感五内……”
沈老爷摆摆手,佯装不悦道:“你们难道不是沈家的子弟吗?这么说就是见外了。”从沈贺他爹那一代就分家出去了,其实不能算是一家人了,但非要往亲热里说,也没有什么错。
见他们说的热闹,七姑娘感觉这事儿要黄,按捺不住插嘴道:“大爷爷,就是他把孙女害成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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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好吧,以后每天都是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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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节 沈家大院 (下)
尽管对沈默心存好感,但毕竟家规大于天。
皱皱眉头,沈老爷沉声对那立在一旁的四少爷道:“老四,人是你带来的,把来龙去脉向为父讲一下?”
“遵命,父亲大人。”四少爷乖得跟小猫似的,低眉顺目道:“今儿后晌孩儿正在房中用功,七姑娘家的突然过来告状,说这小哥打伤了他媳妇。”说着看一眼老爹,见他脸色不变,才继续小心道:“父亲要孩儿们留心照看族人,孩儿便秉承着这个意思,去闻涛院中看看,便见到了受伤的七姑娘,和这位住在楼上的小哥。”
“说重点。”沈老爷黑着脸道:“不要老是自夸。”
“哦,知道了。”四少爷缩缩脖子,言简意赅道:“孩儿发现七姑娘确实受了伤,但这位小哥染疾在床,至今没有出过屋门。孩儿便搞不明白,他是如何打伤七姑娘的?不敢擅自做主,便带来请父亲明断。”
“算你懂点规矩。”沈老爷这才面色稍霁,淡淡赞许一声。转头问沈默道:“是你动手打伤七姑娘的吗?”
“学生敢起誓,”沈默断然否认道:“若是我动手打伤了七姑娘,就让我这辈子都中不了举人。”这对读书人来说,绝对是极重的赌咒了,但确实不是他动的手,怎么起誓都没关系。
沈老爷果然信了,奇怪道:“若不是你动的手,那七姑娘的骨头是怎么折的?”
“这个……您可以问问七姑娘。”沈默冷笑道:“只要她也起个誓,保证说的是真话。”
沈老爷点点头,对七姑娘道:“你起个誓吧。”
七姑娘只好赌咒,若有半句虚言,就让自己穿肠烂肚,这才委屈巴巴道:“孙女今天第一次上楼去,一推门便被个尿盆砸了头;第二次上楼,又踩上西瓜皮,从楼上摔里下来。”
在边上旁听的四少爷,没想到这事儿竟如此有趣,不由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沈老爷也有些忍俊不禁,强忍着笑意道:“沈默,你为什么要搁个……尿盆在门顶上?”
“防盗。”沈默一本正经道:“有道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说着一摊手道:“学生正在病中,手无缚鸡之力,且时常昏昏沉沉,在门顶上隔个瓦盆,一来可以示警,二来可以打不速之客个措手不及。”
“你说的也有些道理。”沈老爷似笑非笑道:“可要是误伤了好人怎办?”
“只要不是心怀叵测,就会敲门而入,学生便会提醒他了。”沈默不慌不忙道。
“敲门了吗?”沈老爷问七姑娘道。
“没有。”七姑娘低头道:“直接推门进去的。”
“为什么不敲门?”沈老爷沉声道:“不请而入是为非礼,这你不知道吗?”
沈默心说,好么,原来我被非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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