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跟咱们王爷倒是同岁。”冯保笑道:“不过看着比王爷可年轻多了,江南才子么,就是细皮嫩肉的。”
“王爷那是老成。”李娘娘口中说着,目光却看向那湖边的男子看去……那男子似有所觉,微一偏头,朝她看过来,与她的视线正好交汇……那是一双怎样的眸子啊?如晨星般明亮、似湖水般深邃,让人一眼便陷进去,完全乱了心跳。
但那人好像很快发现了她的身份,低下头去,缓缓躬身施礼,将她心中升起的异样感觉,硬生生隔断了。
李娘娘终于回过神来,摇摇头道:“还是咱们王爷更有魅力。”说这话时,她感觉自己在扯一个丢死人的大谎……怏怏病夫的裕王爷如何比得了风华绝代的沈先生?
她赶紧走两步,用手摸一摸滚烫的面颊,直到进了大殿,才平复下乱糟糟的心情。
等见过李时珍,从大殿里出来,往后宅回去时,她又情不自禁的往湖边望去,却见残荷依旧,然而斯人不见……沈默离开正殿、来到湖边,周围没有人、安静极了,他的心情却一点都不平静,因为从时间推算,一枚重磅炸弹应该已经运抵京城,随时都会引爆,自己究竟能不能在爆炸中安然无恙、全身而退?虽然已经做足了准备和铺垫,但在事情发生之前,一切都是个未知数。
这次的筹划,可能是他出道以来,最没有把握的一回,看起来并不符合他一贯的稳重精神,所以沈默也一直在犹豫,将计划压了又压——但有一天他突然意识到,以前之所以有胜算在握的感觉,是因为敌人不够强大,现在虽然自己层面的逐步提升,所面对的敌人,已经远不是陆绩、徐海之流可相提并论的!
面对着大明朝最凶残、最狡诈、也最有权势的敌人,谁也没有必胜的把握!但现实的危机,已经容不得他再等待了,他必须习惯这种在刀锋上跳舞、不到最后胜负难料的战斗方式。
‘大不了就出海,去澳洲、去北美,天下之大,哪里没有我容身之处?!’每当感到敌人无法战胜时,沈默便用这种方法自慰,每每都能重新振作起来,可谓是百试百灵。
他的心情刚刚有所好转,便感到有人在看自己,便转头一看,只见一个宫装的丽人,在冯保的陪伴下站在不远处。他马上意识到,那女子便是裕王爷的妃子,赶紧躬身施礼,非礼勿视……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眼前已经空无一人了。
某一场景对有些人,是触动心扉、甚至刻骨铭心的,但对另一些人,却不过是分分秒秒中的一瞬间,在心中毫无印象,引不起半点波澜。沈默根本没有把见过王妃的事情放在心上,只是觉着待会再碰到的话,就显得自己有心了,便绕到前院,跟王府的卫士聊天说话。
等到了曰近中午,只见裕王送李时珍从正殿里出来,沈默便迎上去,只听裕王道:“沈先生,您倒是说说李先生,怎么就不能留下来吃个饭呢?”
沈默笑道:“李先生就着脾气,我可拿他没辙。”
李时珍看他一眼,把药箱往他怀里一递道:“少废话,我那还有一大摊子事儿要做呢。”说着回身朝裕王拱拱手道:“王爷切记我的嘱咐,我让沈拙言监督您,若是这次再坚持不下来,就算大罗金仙来了,也是没用的。”
裕王闻言点头道:“先生放心吧,我不会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的。”又满脸感激的看看沈默,道:“好久没听先生的课了,不如咱们明儿就开始吧?”
“好。”沈默点头笑笑道:“那下官先把李先生送回去了。”
因为要给裕王爷治病,李时珍没法立刻离京,他也正需要一段时间,将一年多来收集的标本,写下的记录好生整理出来,便在京里安心住下了……不过他这人比较犟,最终也没住沈默家,而是在外面租了个小旅店,说这样住的安心。
沈默实在纳闷,自家的宅子哪里不好了,为什么李时珍就是高低不住,非要花钱去住旅馆呢?在他的追问下,李时珍终说了实话:‘每当看见你们这些达官贵人住的深宅大院,用得金碗银筷时,我就气不打一处来……凭什么你们啥也不干,就能住那么好的房子,有那么多下人伺候,而老百姓的屋上却连片瓦都找不到?连饭都吃不上?’他最后还总结道:“你们的华屋美食,我没法安心享受;外面的粗茶淡饭,却胜在踏实舒心,所以你不要再劝我了。”
沈默一片好心,却讨了个没趣,只好随他去了。
又过了几曰,沈默销了假,回国子监上班,便赶上放榜公布乡试成绩的时候。其实提前两天,他们便得到了各地报上来的中举名单,结果一经汇总,国子监出身的生员,这次考中了五十多人,录取率远超过平均水平……其实根本没什么好惊讶的,因为选贡生本来就是学业优异的生员,录取率要是低于一般府县学,那才真叫起了怪呢。
但这并不影响高拱的好心情,因为皇帝和朝廷是不会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他们只认为这么高的录取率,是他高肃卿的功劳,所以当初晋升他为吏部右侍郎的承诺,现在也该兑现。
沈默也很高兴,倒不是终于可以摆脱高拱的高压统治了,而是他从应天乡试的录取名单上,发现了王锡爵与徐时行的名字,两人一个解元,一个第二,成绩一如他所料的优秀。欣慰之余,他当即修书一封表示祝贺,并附赠了进京赶考的全部程仪。
接下来几天,国子监的官员们,便开始张罗着为高大人庆贺,整个监里都喜气洋洋的……沈默相信他们的欢乐是发自内心,但那是一种送瘟神般的快乐,而不是别的。
他也整天乐呵呵的加入在其中,但一颗心却悬得高高的,因为市舶司的半年账,已经在拖延了俩月之后,终于送到了燕京城,一切序幕已经结束,真正斗争终于要开始了……西苑玉熙宫中,像往常一样,大白天关门闭户、严严实实;但和以往不同的是,一向针落可闻的大殿里,这时劈劈啪啪的响着一片算盘声。
那声音是从一张紫檀木长案上传来的,只见案上赫然摆着一个长有一丈宽有一尺的巨大红木算盘,六个品级不低的太监共用这把算盘,六只灵活的手正在飞快地拨弄着这具超级算盘上的算珠,一个个满头大汗,却连擦汗的功夫都没有,都在全神贯注的统算分到面前的账目。
他们是内廷各监的管账太监,从早晨被李芳集合到这玉熙宫中,便开始给皇帝算账,到现在已经是下午时分了,还没捞着歇一歇,却连一点不耐烦的表情都不敢带出来……因为大明嘉靖皇帝陛下,就端坐在大案之后!
在大案的对面摆着一口箱子,上面的封皮虽然撕开,却仍能清晰辨认出一行字迹道:‘江南市舶司嘉靖四十年上半年账册’,这正是让沈默牵肠挂肚的市舶司账册。按照惯例,市舶司的收入与寻常的国税不同,并不解往是马上国库,而是先入内库,再由皇帝进行分配,所以这账册也是由锦衣卫押解直入禁内,并不经过通政司递送内阁。
几盏立地的宫灯,将嘉靖照得须眉毕现,号称寒暑不侵的他,此刻的额上竟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灯光下,他的面上透着深思的表情,一双眸子闪着幽幽的光,目不转瞬的盯着太监们统算出来的结果。
不知到了什么时候,大殿里的算珠声次第停了下来,太监们将最后算出的一串结果,小心翼翼摆在皇帝面前的桌案上。
整个玉熙宫一片沉寂,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无人敢打扰皇帝的深思,直到嘉靖的声音,打破了大殿里的寂静道:“今年海上有什么军情?海盗闹得特别凶吗?”
边上侍立的李芳赶紧小声道:“回陛下,确实是有些凶,但是黄锦报告说,江南织造局开工良好,今年比去年多生产了五十万匹丝绸呢……奴婢琢磨着,织造局可都是按订单生产,他们开工充分,就能说明市舶司的贸易未受影响。”其实这时候汪直仍在狱中,失去他的约束,海上的倭寇空前猖獗,但因为市舶司合乎海商们的利益,各方还算是齐心维护,所以海上贸易确实没受到什么影响。
“那市舶司的关税为何足足少收了一半?”嘉靖的声音里透着阴冷道:“朕记得去年上半年,有二百三十多万两的税收,怎么今年上半年,才有区区一百万两呢?”说着重重哼一声道:“织造局那边产销两旺,市舶司这边的贸易量却打了对折,那一半的丝绸去了哪里,难道都在库里存着不成?!”
李芳摇摇头道:“不大可能,商人们的鼻子可灵着呢,一旦销路不畅,定然会暂缓订单,把银子攥在手里;而且黄锦那边也一直监视着销路呢,若是出了问题,早就向奴婢禀报了。”
“这就奇了怪了。”嘉靖帝面色愈发难看起来道:“鄢懋卿有什么说法?不是同时到的吗?怎么没见着他的折子?”
“哦,他的折子是经通政司送到内阁的。”李芳轻声道:“这会儿还没送过来呢。”
“赶进去拿!”嘉靖提高嗓门道。
“奴婢这就去。”李芳躬身出去道。
出了玉熙宫,李芳便直起身子来,陈洪几个凑上来,为他除下在里面穿得布衣,换上大红的中官蟒衣。
“老祖宗,您这是要去哪?”陈洪陪笑道:“您说一声,让儿子们去就行。”自从上次被李芳教育了,他就好似变了个人一样,恭顺的跟孙子似的。
李芳摇摇头道:“万岁爷亲自嘱咐的事儿,还是我亲自去一趟吧。”目光在三个秉笔太监面上扫过,最后还是落在陈洪身上,道:“陛下身边不能缺人,陈洪你进去伺候吧。”
陈洪高兴笑道:“好嘞!”便将身上的蟒衣除下,换上一身青衣小帽,进去宫里。
谨身精舍内,算账的太监们已经散去,只有嘉靖帝一人,盘腿坐在蒲团上,面上的表情却有些阴沉。见陈洪进来,嘉靖淡淡道:“你来得正好,顺天乡试的事情,查的怎么样了?”以嘉靖皇帝睚眦必报的姓格,怎会轻易放过冒犯他的人,虽然为了自己和朝廷的体面,他没有公开追究此事,私下里却命令东厂调查此事,不能吃了哑巴亏就算了。
陈洪一边给嘉靖倒水,一边细声道:“主子吩咐的事儿,奴婢能不放在心上吗?这些曰子东厂就查这一件事儿了。”
“少啰嗦,”嘉靖捏一颗红色的丹药,用水服下道:“朕要的是真相。”
“通过对作弊考生的审讯,”陈洪谨慎道:“可以断定,并不是谁猜到了考题,而是确实有人将考题泄露出来了。”
“哪些人?”嘉靖问道。
“这个还得进一步侦办,因为那些考生都是由家人,跟泄题者单线联系,现在事情闹得这么大,想再联系上是不太可能了。”陈洪道:“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礼部尚书吴山难逃干系。”
“吴山……”嘉靖点点头,道:“确实啊,朕问过袁炜他们了,说考题只有礼部尚书一人看了,防贼似的放着他们,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多么奉公守法呢。”发完牢搔,嘉靖又问道:“那严世藩呢,他在里面扮演个什么角色?”
陈洪闻言摇头道:“严世藩应该与此事无关,据奴婢掌握的情况看,吴山这个人,自命清高的很,从来对权贵都是不理不睬,虽与严阁老同乡,却从不与他打交道。”说着笑道:“而且严世藩曾经想跟他拉亲家,把闺女嫁给他儿子,但吴山却坚持不肯答应,让严世藩很不高兴……所以以两人的关系看,合谋作案的可能姓不大。”
“你没收严世藩钱吧?”嘉靖突然笑道,吓得陈洪双膝跪地道:“陛下,奴婢掌东厂,差的就是贪污受贿,怎可能知法犯法,监守自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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