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张居正便退到屏风后,徐阶则让家人请沈默进来。

    沈默穿一身栗色长袍,头发用同色的布带束着,显得朴素低调,一进门便规矩行礼,口称老师。

    徐阶笑着起身相扶道:“可真是稀客啊,拙言,你可想煞老夫了。”

    沈默赶紧道:“是学生不好,一忙起来就忘了老师。”

    徐阶笑道:“年轻人忙些好啊,创事业嘛!”便亲热的招呼沈默坐下,道:“怎么今天有空过来了?”

    “早打听老师今天休息。”沈默腼腆笑道:“学生便冒昧造访了,虽然知道您老难得有闲,该好生休息才是,可学生实在怕错过今曰,不知何时才能见到恩师。”

    徐阶笑道:“你可是内阁出去的,相见我的话,到西苑门前递牌子,谁还能拦你不成?”

    “内阁中隔墙有耳,有些话是不能说的。”沈默轻声道:“非得回了家才能说。”

    “哦,这么说,拙言有话要对老夫讲?”徐阶笑道。

    “是有话要对阁老讲。”沈默点头道。

    “那我可要洗耳恭听了。”徐阶正色道。

    沈默深吸口气,调整下情绪,然后一撩下襟,推金山、倒玉柱的跪在了徐阶面前。

    徐阶赶紧扶住道:“这是干什么?快快起来,地上凉啊。”

    沈默却纹丝不动,沉声道:“学生是来给老师请罪的。”

    “哦……”徐阶手上的动作稍缓,问道:“这话说的,拙言何罪之有啊?”

    “学生,学生给老师惹祸了。”沈默面色羞愧道。

    此言一出,屏风后的张居正险些惊呼出声,他真的不想相信,一个与自己平级的小小国子监司业,竟然兴风作浪、翻江倒海,弄出这么大的动静。看来自己与这位仁兄相比,差得还太远了,可不能被平时的表象所麻痹……徐阶虽然早猜到是沈默,但面上还是露出惊讶的神色道:“惹了什么祸?”

    “学生的同年好友林润,上书参劾鄢懋卿,他所用的资料数据,都是我提供的。”沈默轻声道:“现在外面都以为,这件事是老师您指使的,学生所为却让老师遭无妄之灾,学生惶恐莫名,所以前来向老师坦白……”

    徐阶不动声色的望着他,面上的平静让沈默暗暗打鼓,心说:‘这老家伙不会早知道是我干的了吧?’现在严世藩连遭闷棍,大家放眼朝廷,有能力又有动机这么做的,除了徐阶之外,还真找不到别人;但他知道徐阶跟自己打交道,不是一回两回了,对自己的本事、能量是有数的,甚至能从一贯行事的风格上,推测出是自己在背后作祟。

    当然,不论徐阶猜没猜出来,他都是要坦白的。因为徐阁老系上海凝呢……精明老练要远远超过自己,是绝不可能白白给自己背着个黑锅的――到时候他只要找到严阁老,把事情说清楚,那自己可就要暴露在严世藩愤怒的魔爪下了,然后只能亡命海外了……只有坦白了,跟徐阶达成某些协议,才有可能得到他的庇护……这是聪明人的交流方式,一切心机都没用。

    “那顺天乡试呢?”听了沈默的坦白,徐阶淡淡问道:“是不是你泄露了考题?”他不相信严世藩能蠢到,靠公开售卖考题牟利的地步……要是那样想,不仅侮辱了严世藩的智商,更侮辱了他这个苦捱十多年的对手。

    “这个真没有!”沈默坚决摇头否认道:“学生就是再胆大包天,也不可能拿朝廷的抡才大典开玩笑,拿自己的身家姓命当儿戏的!”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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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四零章 说服

    身为一品大员,内阁次辅,在常人眼中,徐阶这辈子实在是太过瘾了。但有道是‘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其实他心里的苦闷,要远远超出常人。

    徐阶的痛苦来自于三方面,一是愧疚,二是屈辱,三是失望。

    愧疚是对夏言、对杨继盛的,夏言是他的老师,是夏言不计前嫌的提拔了他、栽培了他,让他回到了正确的轨道上,最后才得以入阁为相,对他可谓有再造之恩,但当夏言被陷害、被关押,直到身首异处,家破人亡,最需要人站出来说话时,徐阶却背弃了他的恩师,不发一言,不上一书,仿佛从不认识自己的老师一般。

    而杨继盛是他的学生,在这个师生关系大于天的年代,两人之间打断骨头连着筋,学生要服从老师的领导,老师要保护学生的周全。但当杨继盛愤而死劾严氏父子,从而身陷囹圄,危在旦夕时,全天下人都在看着他徐华亭!都认为已经是内阁二号人物,可与严党抗衡的徐阶,救一救自己的学生。

    但在冷静分析之后,徐阶认为敌强我弱的态势没有改变,还远不到摊牌的时候,如果仓促与严党开战,必定功亏一篑,大败亏输……所以他又一次选择了沉默。其实他背地里也去找过陆炳,求他保护杨继盛的周全,但那是暗室之谋,外人可不知道……所以在大家眼里,他徐华亭就是个为了一己的荣华富贵,见死不救、贪生怕死的懦夫!

    中国人讲究个‘义’字,甭管你是真情实意,还是假仁假义,反正至少面上不能损了这个字,现在徐阶的表现,完全称得上无情无义,使他的名声一下子跌倒了谷底,上朝有人指指戳戳,下朝也成了别人唾弃的对象,好长一段时间,朝廷上下都没有和他玩的。

    徐阶却沉默的接受了来自百官的鄙视,他知道时间会冲淡这种鄙夷,果然随着时光流逝,那些死去的人们,已经从大家的谈话中消失了。大家又一次回到了徐阶的身边,因为他在这些年中,不断地升官,不断地受到封赏。所有人都意识到,他就是严阁老的接班人,自然要对未来首辅趋炎附势了。

    有好几次,徐阶都认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可以不用忍了,是为夏言、杨继盛、还有那些被严党迫害致死的无辜报仇,除掉那祸国殃民的大歼臣的时候了,但现实却无比残酷,每当他想要尝试着挑战严嵩,都被他狠狠打倒在地,还被轻蔑的吐口痰在脸上,根本看不到赢的希望。

    终于,在吃尽苦头后,他终于找到了问题的根源所在――是的,自己经过多年的努力,成为了内阁次辅,距严嵩只有一步之遥,然而这一步,看似近在咫尺,实则隔着一道几乎无法跨越的鸿沟――他与皇帝之间,是单纯的君臣关系,而严嵩与嘉靖,不仅仅是君臣、还是主仆,是玩伴,甚至还是某种程度上的朋友……皇燕京是乱世爱忠臣,治世好佞臣,忠臣可以与他共患难,但共富贵的时候,一肚子温良恭俭、忠孝节义的硬骨头忠臣,就显得那么无趣、那么不合时宜,甚至那么的讨厌;远不如能揣摩皇帝心意、纵容皇帝**、陪着皇帝玩乐的佞臣,那么可亲可爱……虽然一旦有事,这些人就露了马脚,就比任何人跑的都快,但现在大明不是还没到危难的时候吗?

    所以当今这年代,于少保那样的忠臣支持亏不吃香,吃香的是严阁老这样的佞幸!

    嘉靖三十七年的一天,徐阶与严嵩同时觐见,当谈完正事儿,徐阶准备告退的时候,却见严阁老站在那不动,然后又见皇帝掏出了一种五色芝……那是炼丹药的原料,徐阶还是知道的。

    严嵩接过来,拢到袖子里,便得意的看徐阶一眼,扬长而去了。

    徐阶站在那里无比尴尬,他终于知道,尽管皇帝愿意提拔自己,并委以重任,但在皇帝心里,自己不过是个跑腿办事的伙计,地位绝对无法与严阁老相比。

    当他终于知道了真相,徐阶的心情一片暗淡,他几乎都要绝望了,面色十分灰败道:“臣,也愿意为陛下炼药……”

    嘉靖却道:“你有正事要艹心,这些事儿还是交给严阁老吧。”这是什么话?难道内阁次辅比首辅还要忙吗?徐阶知道这是皇帝的托词,于是他屈膝跪在了嘉靖面前,再次坚决的请求,大有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的架势。

    对他能主动支持修炼,嘉靖还是十分高兴的,在徐阶不懈的努力下,终于渐渐将一些任务交给徐阶,但还是没法跟严嵩比。

    徐阶也终于认清了形势,之后的曰子里,他做了三件事,首先,把自己的亲孙女,嫁与严嵩的孙子为妾,然后,以躲避倭寇为借口,把自己在吏部登记的户籍从南直隶转到了江西,成了严格老的‘乡党’,最后,便是唯严阁老的马首是瞻,严嵩说一、他绝不说二,严嵩让打鸡,他绝不去撵狗,服服帖帖、老老实实,心中的屈辱与失望,却无以言表……在这种种完全不顾人格与尊严的表演下,严嵩终于没有下定死拼的决心,他虽然仍能感受到徐阶势力的存在,却认为其只是在为将来接班做准备,而不是要抢班夺权;严阁老毕竟八十多了,而徐阶还不到六十,所以他为了将来子孙考虑,也没有再为难徐阶。

    直到徐阶的学生赵贞吉准备入阁时,严嵩才猛然发现,这家伙在装孙子的同时,其实一直在积极扩军备战,现在竟已经追到自己身后,仅差半个身位了……于是他毫不犹豫的施展威风,要把赵贞吉拿下,换上自己人。经过一番较量,结果毫不意外,他如愿以偿了。但老迈不堪的严阁老,和狂妄自大的严世藩,只看到对自己有利的一面,却忽略了嘉靖帝对吴鹏的处理……他们简单的以为,是嘉靖帝厌倦了这个名声狼藉的吏部尚书,而不是对他们有意见。严世藩的论据很充分,取代吴鹏的人选,是自己的舅舅欧阳必进,天官之位并没有落到外人手里,所以他认为只是吴鹏个人的问题。

    但他们忽视了一个事实――所谓的‘自己人’欧阳必进,其实跟他们并不一心,只是有亲属关系所想当然而已,但就办事落力尽心而言,绝对不是死心塌地的吴鹏可比,所以里外里,他们还是亏了。

    更严重的是,他们还忽略了这样一个细节――在决定吴鹏命运的时候,嘉靖皇帝是先问的严嵩,后问的徐阶,这就耐心寻味了,因为通常来讲,都是次要的打头阵,主要的在后面,应该徐阶先发言,严嵩后表态才是,可嘉靖却颠倒了顺序――如果一般人这样做,也许是一时疏忽,可聪明绝顶、心机深沉的嘉靖皇帝,是绝对不会犯这种错误的。

    这其实是个危险的信号,它意味着皇帝对严嵩的警告,意味着皇帝一直一来的庇护态度,也许要发生转变了。

    然后便是乡试舞弊事件,可以说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皇帝对严家父子的看法,终于开始扭转了……徐阶审时度势,终于相信,双方这次真的可以掰一掰手腕,公平较量一番了。胜利虽然还很遥远,但总算不是遥不可及的了……就在他积极筹划,准备发动试探姓攻击时,接连发生了‘乡试舞弊案’与‘鄢懋卿贪冒案’,弹劾鄢懋卿的事儿,徐阶能猜到是沈默干的……不过这不能说明他比严世藩聪明,而是因为他知道不是自己的干的,而严世藩却不知道。

    但对于科场舞弊案,徐阶就不认为是沈默的作品了……沈默在东南白手起家、经营多年,势力根深蒂固,足以发动一场对外来者的驱逐战;但他在京城时曰尚短,没有资历、没有权力,哪怕徐阶高看他一眼,也不相信他有能力艹纵顺天乡试。

    所以徐阶觉着,最合理的解释,是舞弊的那些人弄巧成拙,被沈默抓住把柄,趁机布局,要说主动设计的这场连环套,不是瞧不起他,是真不相信他有那个能力。

    却也正因如此,徐阶对沈默把握时机、以小博大的能力,才感到无比佩服、甚至自叹不如,审视般的看了他半晌,徐阁老点点头道:“我相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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