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之严世蕃心中有气,今天更是横竖看徐阶不顺眼,一个劲儿的吆五喝六、颐指气使;徐阶却低眉顺目,笑脸相迎,让他发作不起来。
只听徐阶轻言细语道:“小阁老,下一本是辽东巡抚候汝谅的折子。”
“念……”严世蕃一边研究自己的指甲,一边没好气道。
“是,”徐阶便念道:“……辽左滨海,水陆艰阻。过去遭受天灾,仅数城或数月,未有如今曰这样全镇被灾,三年五谷不登的。臣于春初奉命入境,见村里无炊烟,野多暴骨,萧条惨楚,目不可忍视。去年凶馑,斗米银八钱,母弃生儿,父食死子,父老相传,咸谓百年未有之灾。今值夏秋之交,水灾虫灾并发,斗米贵至银七钱,冬春更不知如何。请大出内府银钱,以救一镇生灵……”
“又闹饥荒!”严世蕃不耐烦的收回手道:“今儿这是第八个报灾的吧,大明朝这是怎么了?我看这事儿蹊跷啊。”
“没什么蹊跷的,”徐阶淡淡笑道:“大明疆域广阔,气象复杂,有风调雨顺的,就有旱涝不均的,只不过在这方面,下面从来是报忧不报喜罢了。”
“没那么简单。”严世蕃望着徐阶道:“我在朝中也有二十年了,犹记得十几年前国泰民安,虽也有旱涝蝗灾,却远不及这些年频繁,”说着冷笑一声道:“我看,这是老天爷在示警,咱们大明朝出歼臣了!”
“观天象,识天意,那是钦天监的差事,内阁不能越俎代庖,”徐阶压根不接他那茬,轻声道:“请问小阁老,辽东的折子怎么批?那可是百年未遇之灾,若是处置不当,定会激起民变的。”
“如何处置先搁一边。”严世蕃不依不饶道:“得先把歼臣找出来,锄了歼臣,国无歼佞,一切异相自解,自然天下太平。”
徐阶笑笑道:“小阁老说的有道理,只是你我这当臣子的,没资格评判谁忠谁歼,这事儿得皇上说了算。”
“哼,”严世蕃哼一声,仰起头道:“陛下不会永远被小人蒙蔽,咱们走着瞧好了。”
徐阶却问道:“那这个折子怎么批?”
“搁置,呈御览。”严世蕃没好气道。
两人正议事,一个小书吏匆匆进来,伏在严世蕃耳边小声说着什么。
严世蕃闻言面上放光,咧嘴笑道:“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说大声点,让徐阁老也听听。”
那书吏便提高嗓门道:“启禀小阁老,鄢中丞已经离开西苑,回家去了。”
徐阶顿时面如土色,额头冷汗乍起。
看到徐阁老这样子,严世蕃比吃了人参果还舒爽,浑身每一块肥肉都笑成一团,道:“笑在最后的才是赢家,知道吗,阁老?”
徐阶毕竟是久经江湖,很快抑制住沮丧,呵呵一笑道:“小阁老说的对,不过现在还远远不到最后呢。”
“那就看看阁老如何垂死挣扎了!”严世蕃咬牙切齿道。
“听不懂您的意思。”徐阶垂下眼睑道。
严世蕃正要挖苦他几句,徐阶的书吏也进来,伏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徐阶点点头,起身笑道:“下官有事,小阁老失陪了。”便不再理会严世蕃,径直离开了。
走到外面,徐阶看看天上惨白的曰头,感到有些眩晕,便回自己的值房静坐片刻。平顺下呼吸,稳定下心神。过不一会儿,复又起身出来,只是手中多了几本奏折。
一出值房的门,便看到严世蕃坐在院里,冷笑道:“阁老这是要去哪啊?”
徐阶淡淡道:“小阁老不给票拟,下官只好去找陛下请示了。”其实方才那书吏,是转告的李芳之言。徐阶很清楚,严世蕃一定会盯着自己,如果贸然直去玉熙宫,会落下个结交内侍的罪名,让严世蕃攻击。所以他先回值房坐了一会儿,再出来时,便是主动觐见,把李芳的干系甩掉了。
严世蕃便笑道:“那我也去,话不能让你一人说了,还指不定怎么编排我呢。”
“那小阁老请。”徐阶早料到会这样,便点点头,伸手让严世蕃先行,严世蕃也不跟他客气,大摇大摆的走在了前头。
两人几乎是并肩进了玉熙宫,李芳从宫里瞧见徐阶时,还想出来迎一下,但一见到严世蕃的身影,便马上缩了回去。
有陈洪做眼线,对玉熙宫的情况,严世蕃知道的不比徐阶晚,但两人都佯作不知,在殿门外有板有眼的求见。
李芳迎出来,小声道:“哎呦,二位,皇上这回正做功课呢,可不能见你们。”
“没关系,我等!”严世蕃笑道:“李公公,赏点大红袍吧。”便在耳房里大喇喇的坐下,向李芳要茶喝,还好意问徐阶道:“阁老也来尝尝吧,一年七八斤的大红袍,可比金子还金贵呢。”
徐阶摇头笑笑道:“下官无福消受。”便朝李芳拱拱手道:“请公公将这些折子转呈皇上,下官先回内阁了。”
李芳满以为徐阶会跟严世蕃耗上,谁成想他竟然要走,错愕的点点头,接过那摞奏章,才反应过来,将奏章往桌上一搁道:“我送送阁老。”
便跟着徐阶到了门外,小声道:“怎么走了,难道认输了吗?”
“等也是白等,”徐阶摇摇头道:“陛下不会再见我们了,至少是一段时间内。”
李芳也是事发突然,脑子没反应过来,现在让徐阶一说,也恍然道:“不错,您先请回吧。”
时维九月,秋意正浓,别人家的院子里多已落叶纷纷,一派萧索了,沈家院子却是另一番喜人景象。那几株有些年岁的枣树、石榴树和柿子树,几乎前后脚的果实盈盈,将个庭院妆点的红红火火,看起来美不胜收,还让人充满丰收的喜悦。
这更是孩子们撒欢的季节,虽然不可能缺着嘴,但对孩子来说,那种从树上摘下果子的快乐,才是最值得期待的。
八月里沈默从贡院回来,才歇了一天,便拿根竹竿,往枣树上使劲一阵乱捣,那些密密麻麻,圆溜溜亮晶晶,红玛瑙一般的枣子,便雨点般的落下,十分和平常站在树下又叫又跳,捡起枣子,也不管干不干净便往嘴里塞。
等疯过了那股劲儿,才想起哇哇大哭,丫鬟们赶紧抱起一看,原来两个小娃娃被枣子砸的满头都是包……今天沈默又在家,该摘石榴了……两个小家伙看看那小灯笼似的石榴,再摸摸自己的脑袋,都躲得远远地,不敢靠近一步。
看着两个孩子好笑的样子,沈默心情大为舒畅,让铁柱给他扶着梯子,便拿着剪刀上了石榴树,按住一根向阳的枝头,将一个个比铁柱拳头还大的红石榴剪下来,丢到下面,自然有铁柱接住了。
孩子们受不了那红果果的诱惑,又跑了过来,指着树上的石榴道:“要这个!要那个!”
这欢快的气氛把全家人都引出来,若菡搁下手头的账本,柔娘也抱着牙牙学语的平常到了院子里,一家人说着笑着,分享着鲜红果肉的甘甜。
沈默站在石榴树上,望一会儿自己的老婆孩儿,又看看院子外头,却见三尺急急跑了进来。一股不祥的预感掠过心头,他不动声色的从树上下来,将剪刀递给铁柱,自己则往门口走去,正好迎上了三尺。
“大人,鄢懋卿出宫回家了。”三尺面色苍白的禀报道,这一句也将院里人的注意力全都引过来。
“慌什么?”沈默皱眉喝一声,便让他出去。
把冒冒失失的三尺撵走,沈默便若无其事回到院子,抱过平常,跟家人继续有说有笑,直到晚饭都没一点异样。
吃过晚饭,哄着孩子们睡了觉,沈默这才回到书房,坐在大案前,盯着桌上的油灯发呆。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响起,沈默没有抬头,多年的夫妻,早熟悉彼此的脚步声了。若菡将一只茶盏轻轻搁在他手边,人却站在他的背后,一双柔软的小手,为他轻轻按摩头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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