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笑笑道:“李先生也只是借住,等皇上好了,自然就离开了。”嘉靖皇帝屙出色泽斑斓的多彩之物,这可是天大的事儿,谁也不知道,下一步,还会屙出什么来,所以李时珍是别想走了。他得留在这里随时观察诊治,非得哪天皇帝彻底没事儿了,才能重见天曰。

    “他离开了,李公公也不会回来了……”那小太监显然还不懂事儿,竟然敢当着人说这种话,道:“李公公人可好了……”

    沈默看看他那稚嫩的脸,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忘了李公公吧……”朝那太监点点头,便推门进了房间。

    屋里点着两个火盆子,倒是暖和。一进去便看见李时珍躺在床上,沈默放轻了手脚,想要退出去,却听他没好气道:“没睡,睡不着。”

    “哦,那是不困,”沈默身子改放自然,笑着走进来道:“要是困了,没有睡不着。”

    “老听戏文里唱,一入宫门深似海。”李时珍双手拢在脑后,两眼直直望着房顶道:“原来真是那么回事儿,不知道哪年才能出去。”

    “过阵子,陛下痊愈了,你想住人家还不留了呢。”沈默拖个凳子坐在他面前,压低声音道:“这是宫里,慎言啊。”但双眼中,分明透出询问的神色。

    李时珍白他一眼,没有反驳,坐起身来道:“把我的书箱送来,我得继续写我的书。”

    “没问题。”沈默笑道:“你给我列个清单吧,我给你送进来。”

    笔墨纸砚是现成的,李时珍便起身走到桌前,持笔写数行小楷,写完后对边上的沈默道:“这几本书最重要,你可一定给我带来。”说着点一点纸上的几个字,分别是‘五’、‘年’、‘圣’、‘寿’。不愧是望闻问切的大夫,一看沈默的表情,就知道他想问什么问题。

    沈默点点头,将那纸张收到怀里道:“放心吧,我做事你还不放心?”说着笑笑道:“禁宫重地,不能久留,我得走了,你安心呆着,争取早曰出去。”

    “我不是坐牢,你也不是探监。”李时珍挥挥手,把他撵出去。

    沈默回去内宫偏殿,便有小太监对他道:“马公公见您没在,便回司礼监了,让奴婢带您过去。”

    “有劳了。”沈默微笑颔首,跟他过去,到了玉熙宫西面的司礼监值房。

    通禀之后,小太监将厚厚的门帘掀开,恭声道:“沈大人请进。”

    沈默进了司礼监值房。这个值房是把原有的三间房打通了隔墙,改成一间的,看上去十分宽敞,内里的摆设也极尽奢华,家具皆用檀木,器物非金即玉,屋梁上吊下来几盏大红宫灯,地板上摆着闪烁红光的黄铜炭盆,上下交辉,映得屋里通红一片,加之各处悬挂的流苏红绸,显出太监们迥异常人的审美。

    见沈默进来了,马全笑眯眯从北边第三张大案后站起来,热情招呼,陪他在那一溜檀木椅子上坐下,待小太监上茶后,便屏退左右,深处大拇指道:“沈大人,高人啊。”

    “不高不高,”沈默摇头笑笑道:“跟北方大汉比起来,只能说是中等身高。”

    “沈大人真爱说笑。”马全转着大拇指上的翠玉扳指,笑道:“您是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啊!”说着声音低低道:“陈公公这下可被打惨了,这会儿还得被关在柴房里一个月,弄不好下半辈子就得坐轮椅了。”

    沈默淡淡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跟我有什么关系?”

    马全见他警惕十足,一脸亲近的笑道:“您甭多想,我跟陈洪不是一路人,我是老祖宗一手提拔起来的,跟黄公公更是亲如兄弟。”

    沈默便露出缅怀的表情道:“不知还能不能见到李公公……”

    马全尴尬的笑笑道:“老祖宗七十多了,陛下这也是给他找个地方养老啊。”他恨不得排在前面的太监全倒霉,自个才好尝尝大内总管的滋味,自然乐见此番人事变动。

    沈默便笑道:“是啊,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胜旧人,司礼监的未来,还是属于马公公的。”说着拱手笑道:“还要请您多多关照啊。”

    马全闻言谦逊道:“沈大人才是前途无量,将来还要请您关照才是。”

    说完,两人相视一笑道:“互相关照,互相关照,哈哈哈……”那笑声听起来,一点都不纯洁。

    套完了近乎,马全将装在匣子里的圣旨交给了沈默,轻声嘱咐道:“皇上说了,沈大人办事他放心,请沈大人千万别辜负主子的期望。”

    沈默恭敬的接过来,郑重点头道:“臣遵旨。”

    领了圣旨,从宫里出来,回望一眼那黄瓦朱墙,沈默坐进轿子里,当轿帘落下,他才长舒口气,终于放松下来,此次进宫,虽然把陈洪给彻底得罪了,但权衡得失,这点代价还是值得的,毕竟在事前,他只想让嘉靖了解事情的真相,避免陈洪掀起大狱……如果能顺道把那如意处理出去,便算是喜出望外了。

    现在预定目标都达成,还获得了个说不上好坏的赠品——全权调查此案,之所以说不上好坏,是因为拥有此案的主导权固然是好事儿,至少就不会被人构陷了,可这种案子往往牵连甚广,弄不好便惹上一身的麻烦,搞得里外不是人。

    见大人在轿里好长时间没有动静,三尺终于出声问道:“大人,咱们回去?”

    “回去?”沈默这才回过神来,顿一顿,猛然一拍大腿道:“不,去东厂诏狱!要快!”心说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蓝道行可不是在那里做客吃饭啊。

    他也没忘了让人速速去北镇抚司,让锦衣卫派人过来接应。

    轿子很快到了东厂门口,因为来势甚猛,马上被尖帽白靴的番子注意到,围上来道:“东厂重地,不得喧哗!文官下轿!武官下马!”

    轿夫们都是沈默的卫士,个个刀口舔血的汉子,根本不惧这些凶神恶煞的看门狗,将轿子稳稳的落下。

    三尺的目光直视前方,高声道:“有圣旨!管事儿的出来接旨!”

    此言一出,马上有番子跑进去禀报,不一时,一些戴圆帽,着皂靴,穿褐衫的东厂头目从里面出来,为首的一个面色发青的疤脸汉子问道:“厂公不在,某家就是管事儿的。”

    便见那侍卫将轿帘掀开,露出沈默那面沉似水的脸孔,瞧他如此年轻,又是一身绯红官袍,陈湖的眉宇间闪过一丝戾气道:“你是沈默?”

    “正是本官。”沈默淡淡的看他一眼道:“你是何人?”

    东厂众人早知道沈默持如意闯宫,害得厂公屁股被打成八瓣,恨不得将他扒皮、抽筋、剔骨、熬油,此刻见了真人,更是咬牙切齿,纷纷作不共戴天状。

    陈湖也用鼻孔对着沈默道:“本官东厂二珰陈湖,咱们可得好好亲近亲近。”

    沈默微微一笑道:“不必了。”说着从轿中下来,笔直的站在那里,神色冷峻的面对着一众东厂番子。

    东厂衙门前,是宽阔且空旷的大街,即使是官员也不愿靠近这鬼地方,更没人敢挑战这里的银威。

    在大门两旁那对狰狞石狮的注视下,沈默冷冷盯着陈湖道:“那你就听圣旨吧!”说着从大氅中伸出双手,手中还有个色彩绚丽的黄色卷轴!

    陈湖那帮人一看那黄卷,马上没了气焰,稀里哗啦全都跪下,陈湖低头道:“下官聆听圣训!”

    沈默面无表情的看他一眼,便展开圣旨,正色宣读起来:“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命国子监祭酒沈默,为左佥都御史,全权负责侦破陆炳暴毙一案,相关人员须得听命斯人,若有懈怠阻拦,一应以凶手同谋论处,钦此。”

    “臣遵旨……”陈湖颓然道。

    沈默睥睨的看他一眼道:“陈大人,请头前带路,本官去一趟诏狱。”

    圣旨在前,陈湖不得不从,从地上爬起来道:“您老跟我来。”

    便带着沈默,穿过那岳武穆的祠堂,和‘百世流芳’的牌坊,还有那三道重逾千钧的牢门,进到了暗无天曰的东厂诏狱。一进去,沈默便险些被那刺鼻的腐臭味道熏倒了,但他一想到在这里饱受折磨的蓝道行,捂住鼻子的手马上放下,让想看他笑话的陈湖好大没趣。只听沈默声如道:“抓来的道士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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