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进了司礼监值房。这个值房是把原有的三间房打通了隔墙,改成一间的,看上去十分宽敞,内里的摆设也极尽奢华,家具皆用檀木,器物非金即玉,屋梁上吊下来几盏大红宫灯,地板上摆着闪烁红光的黄铜炭盆,上下交辉,映得屋里通红一片,加之各处悬挂的流苏红绸,显出太监们迥异常人的审美。
见沈默进来了,马全笑眯眯从北边第三张大案后站起来,热情招呼,陪他在那一溜檀木椅子上坐下,待小太监上茶后,便屏退左右,深处大拇指道:“沈大人,高人啊。”
“不高不高,”沈默摇头笑笑道:“跟北方大汉比起来,只能说是中等身高。”
“沈大人真爱说笑。”马全转着大拇指上的翠玉扳指,笑道:“您是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啊!”说着声音低低道:“陈公公这下可被打惨了,这会儿还得被关在柴房里一个月,弄不好下半辈子就得坐轮椅了。”
沈默淡淡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跟我有什么关系?”
马全见他警惕十足,一脸亲近的笑道:“您甭多想,我跟陈洪不是一路人,我是老祖宗一手提拔起来的,跟黄公公更是亲如兄弟。”
沈默便露出缅怀的表情道:“不知还能不能见到李公公……”
马全尴尬的笑笑道:“老祖宗七十多了,陛下这也是给他找个地方养老啊。”他恨不得排在前面的太监全倒霉,自个才好尝尝大内总管的滋味,自然乐见此番人事变动。
沈默便笑道:“是啊,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胜旧人,司礼监的未来,还是属于马公公的。”说着拱手笑道:“还要请您多多关照啊。”
马全闻言谦逊道:“沈大人才是前途无量,将来还要请您关照才是。”
说完,两人相视一笑道:“互相关照,互相关照,哈哈哈……”那笑声听起来,一点都不纯洁。
套完了近乎,马全将装在匣子里的圣旨交给了沈默,轻声嘱咐道:“皇上说了,沈大人办事他放心,请沈大人千万别辜负主子的期望。”
沈默恭敬的接过来,郑重点头道:“臣遵旨。”
领了圣旨,从宫里出来,回望一眼那黄瓦朱墙,沈默坐进轿子里,当轿帘落下,他才长舒口气,终于放松下来,此次进宫,虽然把陈洪给彻底得罪了,但权衡得失,这点代价还是值得的,毕竟在事前,他只想让嘉靖了解事情的真相,避免陈洪掀起大狱……如果能顺道把那如意处理出去,便算是喜出望外了。
现在预定目标都达成,还获得了个说不上好坏的赠品——全权调查此案,之所以说不上好坏,是因为拥有此案的主导权固然是好事儿,至少就不会被人构陷了,可这种案子往往牵连甚广,弄不好便惹上一身的麻烦,搞得里外不是人。
见大人在轿里好长时间没有动静,三尺终于出声问道:“大人,咱们回去?”
“回去?”沈默这才回过神来,顿一顿,猛然一拍大腿道:“不,去东厂诏狱!要快!”心说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蓝道行可不是在那里做客吃饭啊。
他也没忘了让人速速去北镇抚司,让锦衣卫派人过来接应。
轿子很快到了东厂门口,因为来势甚猛,马上被尖帽白靴的番子注意到,围上来道:“东厂重地,不得喧哗!文官下轿!武官下马!”
轿夫们都是沈默的卫士,个个刀口舔血的汉子,根本不惧这些凶神恶煞的看门狗,将轿子稳稳的落下。
三尺的目光直视前方,高声道:“有圣旨!管事儿的出来接旨!”
此言一出,马上有番子跑进去禀报,不一时,一些戴圆帽,着皂靴,穿褐衫的东厂头目从里面出来,为首的一个面色发青的疤脸汉子问道:“厂公不在,某家就是管事儿的。”
便见那侍卫将轿帘掀开,露出沈默那面沉似水的脸孔,瞧他如此年轻,又是一身绯红官袍,陈湖的眉宇间闪过一丝戾气道:“你是沈默?”
“正是本官。”沈默淡淡的看他一眼道:“你是何人?”
东厂众人早知道沈默持如意闯宫,害得厂公屁股被打成八瓣,恨不得将他扒皮、抽筋、剔骨、熬油,此刻见了真人,更是咬牙切齿,纷纷作不共戴天状。
陈湖也用鼻孔对着沈默道:“本官东厂二珰陈湖,咱们可得好好亲近亲近。”
沈默微微一笑道:“不必了。”说着从轿中下来,笔直的站在那里,神色冷峻的面对着一众东厂番子。
东厂衙门前,是宽阔且空旷的大街,即使是官员也不愿靠近这鬼地方,更没人敢挑战这里的银威。
在大门两旁那对狰狞石狮的注视下,沈默冷冷盯着陈湖道:“那你就听圣旨吧!”说着从大氅中伸出双手,手中还有个色彩绚丽的黄色卷轴!
陈湖那帮人一看那黄卷,马上没了气焰,稀里哗啦全都跪下,陈湖低头道:“下官聆听圣训!”
沈默面无表情的看他一眼,便展开圣旨,正色宣读起来:“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命国子监祭酒沈默,为左佥都御史,全权负责侦破陆炳暴毙一案,相关人员须得听命斯人,若有懈怠阻拦,一应以凶手同谋论处,钦此。”
“臣遵旨……”陈湖颓然道。
沈默睥睨的看他一眼道:“陈大人,请头前带路,本官去一趟诏狱。”
圣旨在前,陈湖不得不从,从地上爬起来道:“您老跟我来。”
便带着沈默,穿过那岳武穆的祠堂,和‘百世流芳’的牌坊,还有那三道重逾千钧的牢门,进到了暗无天曰的东厂诏狱。一进去,沈默便险些被那刺鼻的腐臭味道熏倒了,但他一想到在这里饱受折磨的蓝道行,捂住鼻子的手马上放下,让想看他笑话的陈湖好大没趣。只听沈默声如道:“抓来的道士在哪里?”
“二层重犯牢房。”陈湖提着灯笼道:“得从里面下去。”
“带路。”沈默言简意赅,跟着他穿过那狭窄的甬道,让陈湖再次失望的是,那些向来不老实的囚犯,却没有伸出脚来,绊沈默个跟头,只是木然的望着他们两个,不知道为何如此老实。他也不想想,自己最近来的这么频繁,那些囚犯都知道他的身份了,现在见到有比他更大牌的官员驾到,又有谁敢造次?
跟着陈湖下到二层牢房,来到那‘十九层地狱’的栅门前,门后站着的两个持刀的狱卒,照旧对外面人喊道:“验牌!”
陈湖这次可没耐心,破口大骂道:“验你娘个球,快给老子开门!”
“二珰头!”里面人惊呼一声,也不敢再要什么牌了,赶紧将栅门打开,恭敬的将陈湖迎进来。
进去诏狱中的诏狱后,沈默很快在一个牢房外,看到一群遍体鳞伤,不诚仁形的犯人,那些人原本或坐或躺,苟延残喘,但一听到栅门作响,便瑟瑟发抖,蜷成一团,显然已经形成条件反射了。
沈默心中叹息,想要从中找出蓝道行来,但每个人都满脸血污,根本分不清谁是谁,只好开头问道:“蓝神仙呢?”
“您说蓝道行啊?他算什么神仙?装神弄鬼的骗子而已。”陈湖不屑道。
“本官来前,陛下就是这么称呼他的。”沈默淡淡看他一眼道:“你是在质疑皇上吗?”
“下官不敢,下关不敢。”陈湖被他唬得一身冷汗道:“那蓝……神仙不在这里,被单独关着呢。”
“带我过去。”沈默冷声道。
“是。”陈湖领着沈默就要离去,却听后面一声微弱的叫声道:“冤枉啊,大人!”
沈默循声望去,便见一个奄奄一息的男子,眼中满是乞求的望着他道:“龙虎丹是无毒、无毒的……”
沈默闻言沉声道:“你是丘机子?”
“我是他师弟,掌门师兄已经被折磨死了……”那人趴在栅栏前,用尽全身力气道:“全真教冤枉,我们是被陷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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