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堂内虽然空了十余天,却仍然纤尘不染,窗明几净,显然先生父子每天都有打扫。
沈默看看自己位于最后一排的座位,还是听从了沈先生的命令,将学具搁在第一排的桌上,静静端坐下来。
学堂里静极了,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脏,在‘噗通、噗通’有力的跳动,静静聆听着自己的心跳,沈默那颗充满不安与浮躁的心,终于平缓下来。
不知什么时候,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响起,那声音竟然与沈默的心跳节奏相同,一下一下,越来越清晰的震撼着他的心扉。
当脚步声在门口停住,沈默不由自主的起立,望向自己的老师――就像千百次的早课前一样,沈先生夹着厚厚的教具,神色肃然,笔直而立。然而沈默发现,向来不修边幅、穿衣有些邋遢的沈先生,这次不仅梳洗的干干净净,身上居然穿了件崭新的玉色布绢为之,宽袖皂缘的儒衫,头上还带着软巾垂带的皂色儒巾,一切都是那么的板板整整、一丝不苟。
仿佛是重复规矩,实际是第一次发自内心,沈默朗声道:“先生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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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节 绣春刀 (下)
“坐下吧。”沈先生端坐在大案后,沉声道。
沈默乖乖的坐下,偌大的学堂内,便只有他们师生二人。
然而沈炼的声音还是中气十足:“大过年的把你叫来,心里若是不痛快,可以立刻就走,我不怪你。”
沈默心中苦笑,他早已经习惯沈先生这张臭嘴了。
见他纹丝不动,沈炼微微颔首道:“好,既然你没意见,就给我用心听,一个字也不要漏掉,因为……”说着声音突然低沉下来道:“因为,这是我教你的最后一课了。”
沈默满肚子问题,但强忍住不能出声。
只听沈炼神色坦然道:“上课之前,有些话儿要交代。听大哥说,你已经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今天想必已经猜出事情的结果。是的,我已经接受了锦衣卫经历一职。不过你不必担心自己的名声受到玷污,我们并没有师徒的名分,我再给你介绍一位新老师,就可以将这一页盖过了。”
沈默的脸涨得通红,终于忍不住迸出几个字道:“这是对学生的侮辱,请先生收回这句话。”
沈炼有些意外的看他一眼,叹口气道:“不要意气用事,现在看来,跟我扯上关系不是好事,长远来看,就更不是好事了。”
沈默心中苦笑道:‘满绍兴都知道我是你的学生,我就是把‘没拜师’三个字贴在脑门上,除了让人笑话之外,能有什么作用?’便神色坦然道:“我沈默做事无愧于天地,既然称您为先生,那就永远承认这一段。”
沈炼端详着他的表情,许久才点点头,轻声道:“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收你为徒吗?”
沈默轻轻摇头,只听他沉声道:“因为我不确定!你这人将内心隐藏太深,又聪明绝顶,让人忠歼难辨,将来也可能成为治世之能臣,也可能成为乱国之歼贼……我沈炼不想被后人提起来,说他就是‘某某大歼臣’的师傅。所以我要观察,等什么时候确定你是好人、是忠臣时再说。”
沈默恍然道:“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沈炼问道。
“没什么。”沈默轻声道。
“是不是以为,由于这个原因,我才没有教你作时文?”沈炼似笑非笑道。
“学生不敢。”沈默也不否认。
“你太小看我沈纯甫了。”沈炼摇头道:“在学业上我并没有一丝一毫含糊于你。”先生都这样说了,沈默只好默然。
“确实,科举的格式是八股,”沈炼沉声道:“但八股本身也只是格式而已,无非就是六段八个排偶句组成。先首句破题,两句承题,然后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而已。按你的聪明程度,要学会格式只需一天便可,可单会格式有什么用?
“单单学会格式,就能让考官在上千份考卷之中,眼前一亮,赞不绝口,继而点中你沈默的名字吗?”沈炼沉声道:“不可能!你想脱颖而出,就得写出出类拔萃、让考官拍案叫绝的文章!”
“那是什么样的文章呢?”沈默轻声问道。
“理、辞、气三者俱足。”沈炼沉声道:“这样的文章才会让考官如饮琼浆,在头昏脑胀的阅卷过程中停下来,细细品味。只要没有犯忌讳的地方,又怎会忍心不点你呢?”
“请问先生,如何达到理辞气俱足?”沈默恭声问道,他知道这是一位饱学进士,传授经几十年苦心求索,所得之宝贵经验的时刻了。
只听沈炼缓缓地,一字一句道:“欲理之明必溯源六经,而切究乎宋、元诸儒之说;欲辞之当必贴合题义,而取于三代、两汉之书;欲气之昌必以义理洒濯其心,而沉潜反覆于周、秦、盛汉、唐、宋大家之古文。”说完长舒口气,看着沈默道:“现在明白我为什么让你先读诸子百家、历代古文了吧?”
“基础。”沈默轻声道:“您让我先打好基础,待腹中有物,才有可能作好文章。”
“不错,学识是本,八股是体,本是体的内涵,体是本的表现。只有学识真正到了一定高度,才能写出理真法老,花团锦绣的文章。”沈先生颔首道,接着又提高嗓门,满脸愤慨道:“现在的科举确实有一些问题,主要是出题的选择范围太窄,答题的选择也太窄。以至于有些人以为,不用学什么《三通》、《四史》,不必知道什么唐宗、宋祖,只要背上几篇高头讲章,前科程文,便可去应考碰碰运气。就算真得洪福齐天,教他骗得中第,也是百姓和朝廷的晦气!”
他说着冷笑连连道:“而且这些投机之徒,也只可能骗得了一省考官,却不可能过了会试这一关!你遍览黄金榜上,翰林院中,哪个不是满腹经纶,真才实学?哪个都不是投机取巧高中的!”
沈默暗暗点头,他知道每份会试的卷子,都要由两位大学士会同三位尚书看过,那些人都是博闻强记的饱学之士,断不会误点一篇抄袭的文章,让天下人笑话的。
“我现在教你做八股的要领。”沈先生终于说到了方法上:“这东西格式固定,每一句都有严格要求,想要写得花团锦簇,还要阐明理义,便似在床铺底下抡板斧、螺蛳壳里做道场,其实是各种文体中最难的。所以有人说,时文若做的好,随你做什么东西,要诗就诗,要赋就赋,都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
接下来沈先生便从破题讲起,把做八股的方法、技巧和禁忌细细讲给沈默,等到把最后如何收束全部讲完,正好用了一天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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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票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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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节 最后一课 (上)
[上一章的题目错了,应该是《绣春刀》的下,这章才是《最后一课》的上,改过来了。]
将作时文的全部心得,讲与沈默听明白后,沈先生有些疲惫道:“你大伯已经请了新的先生,是余姚的钱举人。这个人治学还算严谨,但太过拘泥教条,对于一般的学生来说倒也是件好事。但你和沈襄下个月就应考了,没必要再跟着他从头学起。”
说完将足有一尺厚的一摞稿纸推到面前道:“这是我手抄的王、唐以及诸大家之文,还有历科程墨,诸位宗师考卷……其中标注了‘揣摩’二字的,乃是本省知县以上官员的程文,这些人里将产生你未来乡试的同考官;标了‘吃透’二字的,乃是当朝翰林出身,三品以上大员的程文,这几位里将产生未来会试的主考官;至于标着‘曰曰温习’的,乃是本省提学和徐阁老的程文,他们两位是关键。你要想高中,就必须在上面下大功夫。”
说到这,沈炼表情有些艰难道:“还有那一位,他的文章我是不会抄的,但各大书店均有卖,你去买本回来看看……也曰曰温习吧。”
沈默轻轻点头,他知道先生说的是严阁老。
说完之后,沈先生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面色严肃道:“让你钻研这些程文,不是为了让你迎奉他们,而是让你弄明白,这些前辈高手是如何作文的。他们尽管人品有高有低,但无一不是时文高手,想写出一篇出类拔萃的好八股,这些人便是你的指引。”
沈默知道老师这是言不由衷,不然提醒自己哪些人将出任考官作甚?但一想到沈先生能为学生做到这一步,已经是大大违背本姓了,心里不禁暖烘烘的,使劲点下头,轻声道:“学生谨记先生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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