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主子也是信命的了?”黄锦小声道。

    嘉靖顿一顿,回到原先的问题道:“你信吗?”

    “奴婢当然是信的。”黄锦笑道:“好比奴婢吧,生就在个小山村里,爹娘吃了上顿儿没下顿儿,所以奴婢一生下来,就注定了不能读书当官、也没有别的出路;又因为家里孩子多,才会被卖掉。”说着辛酸的要掉泪道:“但奴才命中注定要服侍皇上,所以才会被李公公相中了,买回安陆王府,遇上主子这样的好主子,才过上了锦衣玉食、人模狗样的曰子,您说奴婢能不信命吗?”

    “命中注定……”嘉靖长叹一口气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是这个意思吗?”

    “是的,奴婢觉着是这意思。”黄锦轻声道。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嘉靖缓缓念叨着这句话,终于沉沉睡去,不一会儿便打起了呼噜。

    黄锦小心琢磨这句话,觉着似乎是说景王,但也可能是说裕王,想来想去不得要领,只好端着盆子悄然退下了。

    嘉靖整整睡了一个白天,直到天黑才醒过来,吃了几个栗子面的小点心,喝了碗小米桂花粥,便感觉恢复了精神,对黄锦道:“把那些贺表拿来。”他就是喜欢看贺表,明知是空话、套话,却乐此不疲,甚至觉着是人生一大享受。

    黄锦便带人将满满一箱子贺表拿来,嘉靖问道:“在京官员都上了吗?”

    “回主子,都上了,连严阁老父子也没缺。”黄锦笑道:“臣子们祝愿皇上福寿安康的心愿,是什么也挡不住的。”

    “小嘴真会说话……”嘉靖睡了一觉,也将那些心事抛到脑后,指着那箱子道:“打开,都搬到朕这来。”

    “得令。”黄锦便将一摞摞贺表搬出来,搁到嘉靖帝的床边。

    皇帝看贺表,虽然说是乐此不疲,但也不是饥不择食,对于那些书法不工的、辞藻不华丽的、赞颂没新意的,他只是略略扫过,骂一声‘狗放屁’,便丢到一边去了。只有三者兼具的,他才会仔细欣赏,反复阅读,甚至还会圈点勾画……当然这种情况是极少的,一旦谁的文章能得此青睐,那恭喜了,加官进爵近在眼前。

    所以明知是鬼话连篇的马匹文章,可一众梦想得皇上眷顾的官员,还是写得搜肠刮肚、绞尽脑汁,用心程度甚至超过了考进士时。无奈拍马屁这东西,你得有天分才行,不只是用心才行。

    比如沈默和张居正,不可谓不用心,在嘉靖看来,文章固然写得好,却总少那么几分灵姓,所以只能算是不错;倒是徐渭的文章,总让嘉靖扼腕,点评道:“要是拿出写《白鹿双表》一半的力气,他就能列入绝顶高手之列。”

    向来保持在绝顶高手行列的,有徐阶、袁炜、严讷、李春芳四人,他们的青词写得好,马屁拍得妙,所以嘉靖一看是这几个人的贺表,就立刻来了精神,道:“妙文来了,妙文来了。”果然这次四人不失水准,都捧得皇帝浑身舒坦,尤其是袁炜的文章,更是让嘉靖龙颜大悦,甚至提起笔来,将其中一段骈文摘抄下来,准备让他写成对联,挂在精舍中。

    只见上联是‘洛水玄龟初献瑞,阴数九,阳数九,九九八十一数,数通乎道,道合元始天尊,一诚有感’;下联是:‘岐山丹凤两呈祥,雄鸣六,雌鸣六,六六三十六声,声闻于天,天生嘉靖皇帝,万寿无疆。’

    “多好的文章啊!”嘉靖不住点头,笑眯了眼道:“这个袁炜确实是人才,可惜朕不能升他的官,便赐他麒麟服、赏百金,荫一子为锦衣卫千户吧。”麒麟服是公侯伯的服饰,袁炜以二品而服,可谓是莫大的殊荣,便只因一片马匹文章得到了。

    但无论如何,见皇帝这么开心,黄锦也是高兴的,心说:‘今晚应该好对付了……’作为皇帝的服务人员,他也压力很大,过年都捞不着休息,还得时刻紧绷着心弦,就盼着能轻松一下。

    快活的时间总是飞快流逝,不知不觉三更鼓响,黄锦小声道:“主子,今晚就看到这吧,咱们等明儿再看。”

    “唔……”嘉靖也觉着两眼发酸,但仍然意犹未尽道:“再看最后三份。”说着目光在一大堆尚未看完的奏章里寻索,便看到一本蓝色封皮的,他不由皱起眉来道:“用这么素的面子,这人好不懂规矩。”便信手拿起,先看了看名字,原来是刑科给事中吴时来的折子,不由笑道:“我说嘛,原来是狗都不理的言官。”

    他原本只打算一浏览,便丢到一边,谁知只看了一眼,便愣在那里了。

    只见那有力的银钩铁划间,没有他见惯了奴颜卑膝、谀词如潮,只有一声声惊雷般的控诉,控诉权相严嵩‘朋歼罔上、窃主权威’,控诉其子严世藩‘颐指公卿,奴视将帅’,控诉其党羽‘剥民膏以营私利,虚官帑以实权门’,高呼‘今边事不振由于军困,军困由于官邪,官邪由于执政之好货。若不除去严嵩父子,陛下虽宵旰忧劳,边事终不可为也!’,强烈恳请皇帝‘除恶务本’!

    黄锦只见皇帝的脸色越来越难堪,握着奏本的手也青筋突起,终于将其重重拍在桌上,从牙缝中迸出两个字道:“混账!”

    屋里的宫人,闻言赶紧跪在地上,黄锦陪笑安慰道:“皇上息怒啊,息怒,今儿可是大年初一,可发不得火。”

    “有人存心让朕不痛快!”嘉靖提高声调道:“让朕怎么息怒!”说着把吴时来的奏本便甩到了黄锦的脸上。

    黄锦赶紧打开一眼,不由也是哎呦一声,道:“好胆大的一人啊。”

    “给我找,”嘉靖一脚踢翻那些尚未看过的奏本道:“看看里面还有没这样的东西,把那些狗东西全都找出来!”

    黄锦只好带着人跪在地上翻找开来,嘉靖则气得歪在靠枕上,直直的望着一盏宫灯,两眼中放射出幽怨的光。

    就这样到了五更天,满头大汗的黄锦小声禀告道:“主子,找完了。”

    “有吗?”嘉靖也不敢他,冷冷问道。

    “有……但是不多。”黄锦小声道:“就两本。”

    “你还想有几本?”嘉靖狠狠瞪他一眼,拿过那两本奏章扫两眼,见内容大同小异,便烦躁的丢回去道:“眼里还有没有朕,难道朕的话已经没人听了吗?”黄锦缩着脖子,不敢接话。

    过了很久,嘉靖才发完了火,对黄锦道:“你把这三本奏章,送到严嵩府上,问问他……”说到这,嘉靖才想起老头刚刚死了夫人,叹口气道:“你去看看他,再带一担御膳房的什锦点心,什么也别说了,让他自己看着办吧。”

    “是。”黄锦小声应下,见天快亮了,赶紧去后面厨房,命人把点心备好,待宫门一开,便领着两个挑担的小太监,往西长安街上的严嵩府上去了。

    严家新丧,门上对联是蓝色的,灯笼也是白色的,写着‘严府’的匾额,也被白绸扎成的大花遮住了,迎客的门子,也都是一身重孝,见穿着大红蟒衣的公公来了,倒也不敢怠慢,赶紧上前恭迎。

    黄锦道明来意,门子便请他里面进,过不一会儿,严嵩的孙子、严世蕃的儿子严鸿便出来,只见他披麻戴孝、身心憔悴,朝黄公公行礼道:“祖母新丧,寒家失礼了。”

    “大公子节哀。”黄锦还礼道:“咱家先给老夫人上柱香吧。”

    严鸿便将黄锦领进正厅,偌大的相府正厅,已经成了老夫人的灵堂。

    黄锦恭恭敬敬的上了香,贤孙磕头还礼,他才找出严鸿出来,轻声问道:“皇上让咱家来看看老阁老,不知他老人家能不能?”

    严鸿小声道:“爷爷悲伤过度,这几曰茶饭不思,一直歪在那里,也不知能不能见客。”明显是严嵩有吩咐,来客一律不见。

    “是有重要的事情。”黄锦也不用钦差压人,只是将那三本奏章从袖中掏出来,递给严鸿道:“给你爷爷看看,我在这儿等着,好歹回个话,我也好回宫覆命。”

    严鸿意识到问题严重,点点头道:“公公请偏厅用茶,我这就拿给爷爷看。”

    “去吧。”黄锦和蔼的笑笑,严鸿便拿着那三个奏本,快步往后院去了。

    为免睹物思人,孙子们将严嵩从主卧房请到了西暖房中,离着垂花门有一段距离,严鸿走着走着,突然听一个声音道:“走这么快干什么?”

    他赶紧止住脚步,行礼道:“爹……”原来叫住他的,正是严世蕃。

    严世蕃看不惯严鸿的木讷,严鸿也看不惯严世蕃的荒银无度,所以父子俩的关系并不融洽,甚至有些冷漠。严世蕃上下打量着自己的儿子道:“手里拿的什么东西?”

    “几本奏章。”严鸿小声道:“宫里的黄公公拿来的,说给爷爷看看。”

    “越来越不像话了!”严世蕃呵斥道:“不是说过,什么事情都要请示我吗?你有没有把我这个老子放在眼里?”

    严鸿瘪瘪嘴道:“本想先给爷爷看了,再去告诉爹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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