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芳也打量着沈默,只见他眉宇间已经看不到神采飞扬,棱角和锋芒都消失不见,看起来这半年也过得很不愉快。
其实不过才半年不见,两人竟有沧海桑田的感觉,目光中满是同病相怜,却又同时泛起了炽人的热度――当然只是一瞬,转眼便恢复了正常。
李芳将沈默的奏章端进去,一阵叮咚之后,大殿中又恢复了平静。
过了很久,便听到啪地一声,似乎是那奏本被摔到地上,然后是嘉靖恼怒的声音道:“真是狂妄悖逆!明明是他们自己贪污了大头,怕被追究责任才假装好心,拿出小部分来帮内廷填窟窿,却还要让朕感激他们?莫非把朕当成白痴了!”天子怒气勃发,珠帘都跟着晃动起来。
李芳赶紧劝道:“皇上息怒,皇上息怒……”
过了一会儿,嘉靖的声音平静下来,但吐出的每个字,都带着铿然的刀斧之声,杀气四溢道:“贪了八十万两银子,却被说成是八百两,竟敢缩小一千倍报上来,涂立也活腻歪了!”矛头又指向沈默道:“你知道那八百两吗?”
“知道。”沈默轻声道:“但臣不觉着奇怪,因为涂大人不懂四柱清册,被千头万绪的账目弄糊涂也是很正常。”所谓四柱,便是进、缴、存、该――分别指收入、支出、资产、负债,乃是宋代官厅中,管理钱粮、赋税和财物收支所用的会计方法,本朝照章搬用。
“你这不弄得很明白吗?”嘉靖道:“难道没给他看吗?”皇帝看那奏本上的条目,很多都能与他昨夜所查的对应起来,也印证了其真实姓。
“没有。”沈默摇头道:“臣以为,如此重大的情况,应该让陛下第一个知道……而且今天早晨,臣也提醒过涂大人了,请他先不要急着下结论。”
听了沈默的话,嘉靖粗重的喘息声,明显缓和下来,顿一顿道:“如果涂立不听你的,如果朕已经做出决断,你这不就成了马后炮?”
“如果真出现这种情况,”沈默毫不犹豫道:“臣当然承担所有责任。”
“你承担得起吗?”嘉靖不咸不淡道:“下去吧,涂立正等着你喝酒呢。”
沈默早知道大臣在宫里说话,别想瞒过皇帝的耳目,因此安之若素道:“如果皇上觉着不好,臣就不去了。”
“去你的吧!”嘉靖道:“李芳,给朕送客。”
李芳把沈默送出大殿去,沈默轻声问道:“公公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儿一早,”李芳道:“沈大人,你可千万别灰心啊。”
“灰心?”沈默奇怪道。
“我是说……皇上赏了涂立,没赏你。”李芳道:“不要多想,皇上是有大智慧的,不赏你也许是对你好;赏他也许是有别的用意,反正咱们下面人是猜不透的。”说着拍拍他的背道:“但总之又一条,只要忠心做事,皇上是一定不会亏了你的。”他为什么跟沈默说这么多?一来两人交情够深,也算曾经并肩战斗过;二来皇帝让他出来送送,就是有让他点拨一下的意思。
沈默拱手道:“公公的话,默牢记在心,对皇上永远忠贞不二,对公公的心意,也永远不会变。”
“好说好说。”李芳笑吟吟道:“老朽不能远送,大人请走好吧。”
“公公留步。”沈默再施一礼,便出了大殿。
看着沈默转外出去,李芳便折回内殿,对嘉靖道:“主子,人已经送走了。”
“把帘子卷起来吧。”嘉靖道:“看着气闷。”
李芳便带着个小太监,轻手轻脚的将那珠帘缓缓收起,一身松江棉布道袍的嘉靖皇帝,终于露出了真容,只见他的脸上、手上,竟生出一片红色的斑纹,昨天晚上一阵生气,一夜之间就变成这副样子。
李芳一边从巨大的青铜香炉中,垫着毛巾提出个小铜壶,一边心疼的垂泪道:“主子,您可不能生气了,得让龙体好利索了啊!”
“唉,真是生不起气了,”嘉靖疲惫的靠在软榻上,双目失神道:“看来朕这病是没得好了。”
李芳将壶中的水,倒入铜盆中,然后又加入一包褐色的药面,小心的搅拌起来,待到药香扑鼻,便浸湿了一块雪白的毛巾,为嘉靖小心的擦拭起来。
嘉靖盯着被擦拭过的地方,果然见红斑渐渐消退,然后肌肤恢复了白皙,仿佛根本未曾病过,不由欢喜道:“还真的管用哩,你从哪弄来的方子!”
李芳低着头,继续为嘉靖擦拭,轻声道:“是去年李时珍离宫前告诉老奴的。”
“李时珍……”嘉靖面色沉寂下来,许久缓缓道:“他的医术确实厉害,但是不悟道,成不了真人。”
“甭管是不是真人。”李芳鼓足勇气道:“奴婢都觉着,皇上身边少不了这么个人……您就开恩,把他召回来吧。”
嘉靖颇为意动,但转念又摇头道:“强扭的瓜不甜,算了吧……”
“您不是也把老奴召回来了吗?”李芳小声道:“悄不声的把李时珍找回来,不就行了。”
“你们能一样吗?”嘉靖摇头道:“你是司礼监总管,给朕去监工修吉壤,算出差,回来也是应当的。”顿顿道:“而李时珍……朕已经下旨让他永不回京了,怎好自己打自己嘴巴。”说着对李芳道:“你刚才对沈默说了什么?”
李芳便把自己对沈默讲的话,重新说了一遍,嘉靖闻言点头道:“果然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能体会朕的苦心的,你是唯一一个。”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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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四八章 终审
三法司的最终调查结果,很快公诸于众,天下皆知的贪官严世蕃,仅仅贪污八百两白银,说明大明朝的吏治,真真到了水至清则无鱼的地步。
对于这个结果,严世蕃还算满意,虽然没能算计到谁,但自己可以安然过关就行了,也不能要求太高。
既然案情查明,各方都没有异议,下面就该量刑了,刑部几位大佬一合计,又征求了小阁老的意见,报了个‘退还赃款、罚俸’一年的结果上去。
但很快被内阁打回,上面有嘉靖皇帝的朱批,两个字‘太轻’!何宾和涂立等人一商量,那就再罚八百两,降一级,这总行了吧……参照近年朝廷对贪污的处罚,这已经是一千两以下最重的处分了。
但报上去不几天,内阁又打回来,这次的朱批字数多了,道‘尔等法司诸曹,不读《大明律》耶?’何宾和涂立登时傻了眼……《大明律》是当年太祖皇帝颁布的,距今已近二百年了,事易时移,很多情况都起了变化,在很多司法案件中,已经不能按照《大明律》判决了,所以历代都编修‘问刑条例’,对一些案件的审判准则,做出潜移默化的改变。
其中反贪方面尤为突出,如果按照《大明律》量刑,贪污折银二十两即处流刑,四十两即处斩刑,六十两以上剥皮填草……那大明朝但凡有点小权的官员,都得变诚仁皮枕头。
很显然,之所以洪武以后,真正因为贪腐被处死的官员不算太多,不是因为官员有多清廉,而是后来的司法条例对这方面放松了。现在嘉靖帝竟让刑部按照《大明律》定罪,其意若何,昭然若揭!
“我们都上当了……”何宾长叹一声道:“皇上这招以退为进,实在太厉害了!”他现在才明白,嘉靖早就准备好了这一手。之前表现出来的大度,不过是为了减少麻烦,的欲擒故纵之计罢了。
“现在看来,”涂立阴着脸道:“皇上打算重罚东楼公了。”他也回过味来了,为什么当初皇帝并不关心严世蕃贪污的金额,因为嘉靖只需要其有罪的结论。有了这个结论,便可以用《大明律》名正言顺的惩治严世蕃了。
他现在只后悔,当初为了揽功,把那‘八百两’说成是自己的功劳,加之他受到皇帝赏,沈默却被撵出了紫光阁,因此所有人都相信他所说的。
涂立久经宦海,心里明白的很,如果去找严世蕃解释,说那‘八百两’不是我干的,只能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连皇帝一块得罪了。他觉着皇帝赏赐自己蟒袍,虽不一定把自己视为亲信大臣,但至少有那个意思,自己何不顺势做个忠君之臣,跟严世蕃彻底撇清呢?
涂立很快拿定了主意,对何宾道:“部堂,皇上的意思很清楚了,这次不给东楼公定个重罚,我们是别想过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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