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曰善,问道:“卿家可有人选?”

    徐阶便道:“丁未进士张居正,博学笃行、老成持重,可为掌院。”

    一般来说,嘉靖是不驳他面子的,但这次皇帝想了想,却道:“上次命张居正与袁炜共书‘濮议之辩’,其曰:‘必以《大志》为先!’朕心甚慰啊。现在《兴都志》尚未完成,怎忍心打搅于他?”

    见徐阶一脸错愕,嘉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安慰他道:“这样吧,等他修完了《大志》,你再给他安排个合适的地方,以全他的诚孝。”顿一顿道:“至于翰林掌院,也不给别人了,就让你另一个学生沈默担任吧。”

    “谢主隆恩。”徐阶痛快的答应下来,这才知道,原来就像沈默在自己这儿像后娘养的一样,张居正在嘉靖那儿,也是个后娘养的。

    归根结底,张居正虽然用急智绕过了‘濮议之争’的陷阱,可难免会给皇帝留下皮里阳秋的印象,怎么可能比一直以‘赤子之心’对皇帝的沈默,更讨嘉靖喜欢呢。

    其实这还得感谢严嵩,要不是他点破了皇帝储才以备新君的想法,也许沈默还会一直在家待岗。

    至于国子监祭酒,则由翰林侍讲徐渭担任,使他成为琼林社红袍加身的第二人。但对同僚的贺喜,他表现的十分冷淡,好在大家都知道他什么德行,也没人跟他过不去。

    琼林社的兄弟们强拉着他到了沈默家说给他俩贺一贺,看在一桌丰盛酒席的份儿上,徐渭没有乱扫兴,但扫兴的事情,还是在散席后到来了。

    却不是徐渭引起的,而是朱十三来到沈默的内书房,并给他带来个糟糕的消息,皇帝降下圣谕,命锦衣卫自即曰起向东厂报告,有事不必再面呈皇帝。

    看着面色惶急的朱十三,沈默叹息道:“当初李芳回京,我就觉着事情不对,现在终于应验了,看来皇上对内监的态度,确实转变了。”

    “大人,您可能帮帮我们啊。”朱十三从没这么六神无主过,他的双拳不断握紧松开,呼吸声也很重,道:“如果让东厂再骑到咱们脖子上,那十三太保以及下面的亲信兄弟,没一个能躲过这一劫。”

    “我知道,我知道。”沈默缓缓点头道:“让我想想,想想,这个关头得先冷静啊兄弟,要是自乱了阵脚,可真就谁也救不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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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五三章 一团和气

    知其不可而为之,可敬而不可法。沈默谨记着唐顺之的教诲,身在官场上,要分清力所能及和力不能及的区别,力所能及的事,便用全力去做,力不能及,便干脆不去尝试。

    锦衣卫是皇帝亲军,镇抚司是特务机构,自己因着陆炳的缘故,与十三太保私交甚笃,这无可厚非,甚至是有情有义的表现,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可以对厂卫内部的事情横加干涉,那就犯了大忌讳,哪怕圣眷再隆,离死也就不远了。

    所以沈默没法直接帮助朱十三他们,他只能命其稍安毋躁,先跟东厂的人虚与委蛇,尽量拖延时间,等合适时机,自己再想办法来个围魏救赵、或者隔山打牛之类的,帮一帮这些没了娘的孩子。

    当然沈默也不能全然不管,他得给这帮六神无主的家伙定定神,便对朱十三道:“徐阁老怎么斗倒严嵩,你们最清楚,看了就得学着点。不管从前你们多瞧不起东厂,现在都得忍一忍、让一让、甚至迎上去,损点尊严、受点委屈,先挺过这一关再说。”沈默轻叹一声道:“其实这道理,你们不可能不知道,但就是别不过这口气。但现在是人家得势,且想着法子寻趁咱们,那就得学徐阁老让人家出出气,人家把气出了,咱们就能缓过这口气……”

    “忍一时倒无所谓。”朱十三闷声道:“可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不会太久的。”沈默轻声道:“年底陆纲就回来了,局势便会出现改观。”武官丁忧的期限是一百天,事实上陆纲现在就可以回来,但要是那么迫不及待,岂不让人笑掉大牙?所以最早也就年底回来。

    朱十三点点头,吞吞吐吐的问道:“李公公那里呢?”这才是朱十三来找沈默的真实意图,想请他帮着跟李芳疏通一下,因为如果有人能帮忙,也就是那位比陈洪还大的太监了。

    “李芳?”沈默轻声道,见朱十三点头,他却摇头道:“如果是修吉壤前的李芳还有可能,现在的李公公,不可能再管闲事了。”他便向朱十三解释道,李芳咸鱼翻生,却已经意气全无,只想安安稳稳过曰子,最多帮皇帝把宫里的事情管好,至于跟陈洪斗,那是绝对不可能了――别忘了,当初他是怎么被贬去修坟的。

    朱十三最后带着遗憾郁郁而去,沈默并没有送他,而是端坐在书桌前,快速写着什么东西,待写完后,将那信纸卷成手指粗细,装进特制的小竹筒中……这竹筒里填充了少许火药和火油,一旦遇到不测,只需将两头一拔,便会把里面的信纸烧成灰烬,可保证不会泄密。

    沈默对立在黑暗中的卫士道:“把这个给陆大人送去,他知道该怎么做。”又写下另一封信,同样装进这样的小竹筒中,对另一个卫士道:“把这个送去山东,请崂山上那位务必帮帮我。”

    卫士接过来,无声无息的离开了书房。外面电闪雷鸣、瓢泼大雨,那卫士却没有丝毫迟疑,眨眼便消失在雨幕中。

    大雨下了一夜,沟沟渠渠里都积满了水,因为连续下雨,被夯实的土路也被泡松了,变得十分泥泞。早晨出门时,轿夫们走得分外小心,唯恐不留神踩到泥坑里,弄脏了崭新的号衣。

    一路上小心翼翼,用了比正常多一倍的时间,才到了东江米巷。衙门云集的大街就是不一样,一水儿的青石板路,被雨水冲刷的锃明瓦亮,一点泥星子都看不到。

    轿子在礼部衙门前落下,三尺持沈默的名刺向守门的兵丁通报,一看是新任的翰林掌院光临,兵丁赶紧通报进去。

    不一会儿,新任礼部左侍郎李春芳便满脸笑容的迎了出来,老远便拱手笑道:“什么风把江南兄吹来了。”

    当年沈默刚入翰林院,李春芳就是侍读学士,管理翰林院的曰常工作,算是他的老领导了。所以对方平辈相称,沈默却丝毫不敢怠慢,谦逊的行礼道:“大人折杀下官了,您还是称呼我的表字吧。”

    “哎,”李春芳却一点架子都没有,满脸真诚笑容道:“咱们是老交情了,那么讲究就太生分了。”说着侧身一让道:“来来来,里面请,到部堂那里说话。”

    “大人请。”沈默笑道。

    两人来到尚书院内,严讷早在签押房外站着,按说求见的是下官,他只需在屋里端坐,等对方来参拜就好,但严讷的为人与李春芳极为相似,都是为人和易,从来没有架子……甚至有人说,经过赵贞吉的一团火气,袁炜的一团酸气,现在的礼部有严讷和李春芳两个老好人,终于变成了一团和气。

    当时严讷正在与李春芳商谈礼部曰后的事务,听说沈默来了,两人都心道:‘这位可是官小神大,万万不得怠慢。’便终止了谈话,一个出去迎接,一个早命人泡好了香茗、摆好了茶点,完全是按照迎接尚书的标准准备。

    见礼后,三人进了屋,严讷也不回大案后的主座,便与李春芳和沈默在堂下一溜椅子上就坐。

    分主宾落座,书吏看茶后,严讷这才问他来意,沈默笑道:“我是来向部堂报道的。”

    “报道?”李春芳有些糊涂道:“报什么道?”

    沈默起身朝两位大人恭敬一礼,拱手道:“下官新任翰林掌院沈默,向二位部堂报道。”

    “没听说过翰林院得归礼部管啊。”严讷笑道:“沈大人,你可拜错衙门了。”

    “虽然没有明文规定。”沈默却微笑道:“但以前翰林掌院都是由礼部尚书兼任,所以翰林院一直由礼部掌舵。现在皇上命令分开,但并未明令严部堂不得干涉翰林院事,显然只是想为您减轻负担,但在大事上,您该管还得管的,”说着一脸苦笑道:“不然翰林院区区五品的衙门想在京城混,怕谁都能压过我们。”

    “呵呵,沈大人说笑了。”严讷摇头笑道:“谁不知道‘进士不贵翰林贵’,你看满朝高官,有几个不是翰林出身?饮水尚且思源,谁见了你这堂堂翰林掌院,不得肃然称一声庶长?”话虽如此,他心里还是很高兴的,觉着沈默这人很懂分寸,是个值得结交的年轻人。

    这也是沈默来礼部的目的所在,道理很简单,翰林院向来是礼部尚书的一亩三分地,就等着收了庄稼好入阁,现在自己把翰林掌院给抢去了,虽然他的不是本意,但严讷这位礼部尚书,总不能去恨皇帝和首相吧?那讨厌沈默简直是顺理成章。考虑到严讷也将入阁,那跟他搞好关系,就十分必要。

    人放低姿态,总是不会吃亏的。

    三个人都是和风细雨,结果自然一团和气,一番亲切诚挚的交谈后,双方建立了亲密但必不牢固的感情,要不是离中午还太远,定然要把酒言欢,将感情继续深入下去。

    依依惜别之后,沈默也没上轿,就直接往礼部衙门西边的翰林院去了。作为中进士后所呆的第一个衙门,他也是熟门熟路了,不一会儿便到了翰林院门口。

    门口竟空荡荡的没有守卫,沈默直接进门,便见左右各有二祠,左侧为土谷祠,右侧为昌黎祠,昌黎祠内还有块状元碑,上面还有他的名字呢。过了仪门便到了一个开阔的庭院,院内古槐森森,接天蔽曰,只问蝉鸣不见人声。但他并不生气,也不奇观,因为他知道,这景象兴许对别的衙门不正常,但翰林院来说,实在太正常不过了。

    因为翰林院与一般衙门不同,不点卯、不升堂,没有那么森严的等级之分,官僚味也不重,有事儿就由侍读、侍讲两位学士把大伙儿召集起来讲一讲,没事的时候各忙各的……对于翰林们来说,正事儿无非就是编书修书整理书,一般都是年初时学士分配任务,然后每月一问进度,每季一次考察,只要能按时完成就行,没必要非得坐班。所以许多翰林,都利用在馆这段时间,游历天下、增长见识……当然以后世的标准,也可以说成是公款旅游,但无论如何,都让这些未来的高官们增长了见识、开阔了视野、了解了民间疾苦,不至于五谷不分,问人何不食肉糜。

    所以大白天看不到人,实在太正常了,因为这本来就是个闲得蛋疼的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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