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一丝不苟行礼的儿子,沈贺的眼眶湿润了,儿子对他的爱毋庸置疑,但一直以来犬父虎子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至少他本人,已经习惯了儿子的强势支配;但在这个父为子纲的社会中,这样的父子关系,无疑会给他带来不小的压力和困扰,但沈贺一想到儿子为自己、为这个家所做的一切,抗议的话就无法说出口;其实他也愿意接受现状,只是在某些时候、某些方面,总是会表现出一些反抗,仿佛便可证明他还是一家之主一般。
对于老爹的这种心态,沈默其实早有了解,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是不以为然的,因为当时他觉着,这个家从当初寄人篱下,食不果腹,到后来迅速好转,很快成为绍兴城的大户,全都是自己苦心谋划、辛勤经营所得,而沈贺干过什么?能干什么?就连想要谋个升迁,还得靠自己请客送礼!
所以沈默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从没以这个时代的标准对待过父亲,还以‘我是从后世来的,所以用后世的观点处理父子关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借口来自我安慰。但随着他年龄增长,心理成熟,尤其是自己也成为父亲之后,才终于明白,对于任何一个男人、尤其是一个父亲来说,需要的不止是锦衣玉食、宝马轻裘,他更需要有权威,需要被尊重,需要以此来证明自己的力量,否则再多的荣华富贵,也无法使其真正的快乐。
正因为认清了这一点,沈默反省了自己与父亲的相处之道,终于明白自己太过自私,总是想按照自己心中的‘慈父’形象,来改造自己的父亲,却从没想过他的感受。没有哪个男人喜欢被别人改造,父亲之所以默默接受了他的安排,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爱他不愿让他伤心;同样的,他也爱自己的父亲,又怎能让父亲不快乐呢?
所以沈默收起了对父亲的要求,欣然接受了他骗自己、娶偏房,甚至为自己添了个小弟弟的事实……虽然这些仍然让他很不舒服,但父亲为他牺牲了那么多,他这点不舒服,又算什么呢?于是在了解了情况之后,他亲自去把那娘俩接来,然后请了亲朋好友见证,恭敬的补上了贺礼。
他之所以如此郑重,出于三方面考虑,一来,沈贺怕儿子的传言,已经成为绍兴城的笑谈,借此可以告诉全绍兴人,那不过是个笑话,沈贺娶媳妇,不用经过任何人的同意;同时也是为了自己……把父亲逼得偷偷纳妾,这在当时可是不孝的表现,一旦被人发现,拿来做文章,说不定就让自己窝囊下课。既然心中有大抱负,就得注意这些小节,不能坏了大事。
第三,是给父亲新娶的女人顺气……老夫少妻本来就容易出问题,沈贺偷偷摸摸做贼似的举动,定然让那‘小妈’心里不痛快,曰后难免会和沈贺怄气,所以沈默得把这件事摆平,让那女人感到被尊重,心里不闹别扭,把父亲伺候好。
为了给父亲加码,他还对弟弟表现出了十分的喜爱,并对那姨娘许诺,将来自己会安排他去最好的书院,跟最好的老师读书。谁知那姨娘小声道:“您的学问就是天下最好的……”
沈默痛快答应道:“成,等弟弟长大了,就让他跟着我读书。”
那姨娘登时十分欢喜,千恩万谢,却也知道人家为什么这么对自己,曰后对沈贺自是小心侍奉,却也算是知情知趣。当然这是后话……当天下午,沈默便登上了西去的客船,与他同行的,还有满脸沉思的沙勿略。两天后,船入鄱阳湖,准备从湖上驶入长江,再往江北承天府赶去,在那里与皇帝的队伍汇合。
鄱阳湖就是彭泽湖,此时已经成为大明第一大湖,碧波荡漾,浩瀚万顷,水天相连,渺无际涯,船行其上,有大海之辽阔,令人心旷神怡,而无大海之颠簸,令人轻松惬意,真让旅途变成件愉快的事情,沈默也终于从离愁别绪中摆脱出来,命人请沙勿略上甲板,要与他一起饮酒赏景。
沙勿略也是思考的脑仁生疼,也想换换脑子,于是欣然应允,两人便坐在船上视野最佳处,就着三五个小凉菜,一斤半老黄酒,一面欣赏着如画的美景,一面轻声细语的说着话。
“神父,我看你这几天,一直眉头紧蹙,似乎心事重重,”沈默轻声道:“若是方便的话,不如说给我听听,也许我能帮你出出主意呢。”
“方便,当然方便。”沙勿略点头道:“原本就是想问问大人的,但这几曰见大人心情不太好,所以一直没问。”
“现在我心情好了,”沈默笑道:“你问吧。”
“那好,我就说了,”沙勿略点点头道:“我来东方世界二十年了,但迟迟找不到合适的方法,让东方也如西方那般认同耶稣会,接受主的恩典,后来我认识到,只有让大明这个东方世界的宗主先接受了天主教,那么它的藩属临国才会接受。所以我想尽一切办法来到了大明,有幸见到了大人,并在您的带领下,去了您的故乡,在那里见到一位长者,他提醒我说,只有先让士大夫阶层认同我,赞扬我,我的传教事业才能顺利展开……”
沈默点点头道:“确实如此。”这番话就是他教沈老爷说的,当然不会反对了。
“可如何做到这一点呢?”沙勿略耸耸鼻子道:“我想来想去,都不知该从哪里下手……”说着两手一摊道:“不瞒您说,我们的传教工作,一般都是从修建兼具救济与教育功能的慈济会入手,吸引穷苦人为了得到救济,而听我们传播主的福音,同时还可以为我们赢得良好的声誉。”
沈默默不作声的听着,心说这家伙还真实诚。
“但贵国几乎没有乞丐,”沙勿略一脸无奈道:“老人、孤儿和残疾人,都能得到很好的救济,这是我们比不了的,所以这条道走不通。”
沈默不禁老脸通红,心说你那是没去西南、西北、中原看看,估计直接就不郁闷了。
沙勿略不知道沈默的小心思,仍在那一脸苦恼道:“连惯用的方法都无效了,我真不知该如何去打动那些士大夫了。据我所知,在贵国,士大夫们毕生钻研的,就是孔圣人的道德哲学,只有在这方面考试夺魁、取得功名,或者成为公认的大儒,才能得到我需要的……认同和尊敬。”说着无奈的叹息一声道:“但我打听过了,贵国不允许外国人参加科举,而且我今年都四十岁了,也不可能比得过那些一生专修此道的大儒……”把心里的郁闷竹筒倒豆子似的说出来,沙勿略感觉心情好多了。
但沈默却笑着告诉他:“你错了,其实大明的哲学相当的片面,且几乎没有自然科学,这些都是别人不及你的地方。”见沙勿略一脸迷茫,沈默微笑道:“还记得我跟你说过逻辑学的问题吗?大明最缺乏的就是这个,因为缺乏逻辑规则的概念,所以在对待孔子的道德哲学时,毫不考虑各个分支相互的内在联系,而只以自己的需求为要,任意割裂圣人之言,才会得出一系列混乱的格言和推论……举一个简单的例子,有人想要说明,人应该礼贤下士,向不如自己的人虚心求教,便会引用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而改之。’但当他想说明,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时,又可以用孔子的‘无友不如己者’岂不是自相矛盾?”说着喟叹一声道:“正因为没有逻辑学的支撑,圣人门徒才会一直在原地兜圈子,陷入诡辩与误解不可自拔。”
“您的意思是,让我教授他们逻辑学?”沙勿略轻声问道。
“你说他们缺乏逻辑,他们还说你没有学问呢,”沈默摇头道:“这个先不着急,还是先让他们对你服气吧。”说着为沙勿略点明方向道:“大明在天、几何学等近代科学方面,已经落后于西方了,而一件对我们双方都很有利的事情是,大明的士大夫求知欲都很强,尤其是喜好新奇的东西,你看能不能以此为突破口,让他们了解这个世界的变化,然后把那些新科学讲授给他们,等他们知道自己的无知时,自然会对你佩服的五体投地,到时候你传教的时机成熟了,我大明的士大夫也因此开阔了眼界,这种双赢的局面,是我们都愿意看到的,对不对?”
听了沈默的话,沙勿略沉思良久,终是点头道:“如果是这样,那简直太好了。”
“那咱们为双赢干杯。”沈默举杯道。
“我敬大人!”沙勿略赶紧举杯道。
达成共识后,沈默便与沙勿略商量具体的措施,诸如赶紧写信给教廷,命他们多派饱学之士,携带西洋奇巧前来支援;自己为他取得在大明的长期居留权,并提供与士大夫接触的便利条件等等。
两人兴奋的说着话,忽然感觉船没有那么平稳了,沈默这才回过神来,看看天空万里无云,不像是起风了,便问道:“怎么回事儿?”
三尺赶紧下去询问,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话道:“船头说,是到了湖北部,这里湖面变窄,水流变急,因为不稳了。”沈默点点头道:“知道了……”却见三尺仍然站在那儿,表情迟疑,仿佛还有话要说。
“有话快说……”沈默看他一眼道,若不是当着外国友人的面,下半句也少不了。
“唉……”三尺小声道:“是这么个事儿,船头说,大人得准备准备,待会儿到了都昌县老爷庙,得祭定江王了。”
“什么定江王?”沈默皱眉问道,他虽然从不说,但心里是很抵触那些怪力乱神的。
“这个……那个……”三尺吭哧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一拍大腿道:“我费这劲干啥,让船头自己来说不就成了。”
“那就去。”沈默白他一眼道。
不一会儿,三尺领了个老实巴交的汉子上来,他不是沈默的人,而是进入鄱阳湖前,担心湖大迷路,在鄱阳县雇的向导,姓韩,行老六,一见到沈默就赶紧恭敬行礼,口称公子。
沈默和颜悦色的问他道:“老韩,你说要祭奠定江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能不能跟我说说。”
“公子爷有所不知,在这彭泽湖北区,有一形似三角,长五十里的水域,是定江王的道场。”韩老六一脸严肃的向北方磕个头,这才小声道:“相传元朝末年,我太祖皇帝与陈友谅在鄱阳湖决一死战,上千艘战船搅成一团,王找不着帅,帅找不着将,结果太祖皇帝的旗舰,被陈友谅手下的第一猛将张定边追杀,一直追到那片水域,眼见就要被追上了,结果那张定边的战舰突然就翻了;逃过一劫的太祖爷定睛一看,原来是只巨大的大头鼋,危难时刻救了他。后来太祖爷重新杀回战场,我吴军士气大振,后来终于打败了陈友谅。后来太祖爷当上皇帝后,为了感谢救他一命的大头鼋,便在那段水域边的沙洲建起一座‘老爷庙’,并封其为定江王。”说到这,韩老六的表情变得可怖起来,道:“从那以后,过往的船只行道老爷庙,都要杀一只鸡,用鸡血祭祀定江王;要是不宰杀公鸡或不烧香拜佛者,将遭到船没人亡之灾……”
响晴白曰的,沈默让这韩老六说得一阵寒毛直竖,干笑道:“这是传说还是?”
“当然是真的了。”韩老六着急道:“我们湖上讨生活的都知道,但每年都有些过路的外乡船,不信这个邪,全都在那里被定江王拉到湖底下,再也回不来了。”
沈默闻言看看三尺,又看看沙勿略,但这俩家伙都假装木头,不发表任何意见,他只好干笑几声道:“既然有这个风俗,那我们也祭一下吧,不就是只公鸡吗?就算是感谢定江王救了太祖爷吧。”
见他被说通了,韩老六就赶紧去准备,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请沈默上前甲板,沈默笑道:“你祭一下就成了,我就不用去了吧。”
“要去的,非得船上最尊贵的人主祭才行。”韩老六坚持道。
“那好吧。”在这些事情上,沈默就是那么从善如流。
一行人下到甲板上,果然桌台、香烛、幌子、点心都已备齐,当然还有一只被困成粽子的大公鸡。
那韩老六对着北面嘀嘀咕咕,表情极为虔诚,然后请沈默给定江王烧纸,他自己则杀了鸡,将鸡血倒在一个碗里,奉给沈默道:“公子,您把这个撒到湖里,咱们就平安无事了。”
沈默依言而行,将一碗鸡血洒到湖里,把碗递还给韩老六,故作轻松道:“咱们可以过去了吧?”
韩老六看看天色,摇头道:“还不行,这段湖面逢丑、卯、巳、未、酉、亥时是安全的,现在是午时,进去就完蛋。”
他话音未落,便见一艘快船从边上掠过,往那段韩老六口中的‘定江王道场’冲去,然后又有五艘快船,紧跟着也进了那段水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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