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多两刻钟。”罗龙文坚决摇头,压低声音道:“他们已经有人回去禀报严世蕃了,两刻钟就会有人下来取代我。”他的实力有限,听话的手下只有这一船的人。

    鹿莲心才不说什么了。

    见他迟迟不肯发令攻击,别的船上的小头目们纷纷打听,都被罗龙文强压下去,大伙儿虽然有意见,但他是严世蕃最亲近的下属,在去禀报的人,带回小阁老的命令前,众头目只能按兵不动。

    眼看着越来越多的明军官兵,仓皇逃过浮桥,手下们都已成了热锅蚂蚁,罗龙文却还能坐得住;因为他知道,江对岸有伊王的一万人,那才是造反的主力呢。

    但他也知道,自己在严世蕃这儿是混不下去了,不过他并不觉着可惜,因为他本就是个打工仔,对严老板的事业前景并不看好,只是以前觉着此生了无希望,所以才跟着严世蕃轰轰烈烈热闹一把。但现在既然有机会重更新开始,又何必在这棵树上吊死呢?

    两刻钟后,得到喘息机会的明军,已经过了大半,罗龙文对鹿莲心道:“把方子给我!”

    鹿莲心突然如释重负的笑起来,她笑得越来越厉害,甚至笑弯了腰。罗龙文一把抓住她的领子,要吃人似的道:“臭婊子,快给我!”

    “沈大人,将那瓶子拿出来。”鹿莲心却不理他,而是朝岸上的沈默道。

    沈默从怀里掏出那个药瓶,又听鹿莲心道:“把那塞瓶口的纸团打开,将上面的字大声念出来。”

    沈默颤抖着去拔那团纸,但也不知是伤痛还是心痛,竟然连拔开的力气都没有。

    “我来……”徐琨伸手拔下纸团,展开大声念道:“下辈子吧……”

    “你敢耍我!?”罗龙文疯狂的举起刀,却被鹿莲心狠啐一口,竟捂着脸嗷嗷嚎叫道:“杀了她,杀了她!”

    七八把刀同时向鹿莲砍刺过来,她猛然脱掉白丝外袍,身子一矮,仅穿着紧身衣,如游鱼般挣脱出去,甲板上飞快的跑几步,纵身朝水中跳去。

    就在这时,鹿莲心看到一条人影从水中跃出,张开双手她接住。“师兄……”鹿莲心笑颜如花喊出她最爱的称呼。

    那人正是何心隐,他顾不上说话,转眼便潜到水里,消失不见了。这时,船上的人才赶到舷边,开始往水里射箭,但水面漆黑,早已经看不见他们的去向。

    何心隐一个猛子便扎到对岸,浮上来时,正在铁柱等人的保护范围之内。

    何心隐甩甩脸上的水,怒目而视着怀里的女人道:“你不要命了吗?”

    鹿莲心缓缓睁开眼睛,痴痴的凝视着他道:“下次不敢了……”说着头一歪,便软软靠在他怀里。

    何心隐惊呆了,慢慢伸手往她背后一摸,便触到一个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正不停的往外涌出,他赶紧使劲按住,但血还是止不住……原来她终究还是没有幸免。

    “快救救她啊!”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何大侠,像个普通人一样大声喊叫道。

    卫士们快速的将他俩拉上岸,生还的太医们,也全都围了上了,想要尽一份自己的力量。

    沈默转过身去,不敢看这一幕;这一刻上万须眉,无人能抬头。

    靠着鹿莲心争取的时间,当罗龙文的手下,终于把那浮桥毁掉时,已经有七成左右的官兵、民夫都过了江,剩下的见逃出无望,水又漫过腰部,已然无处可逃了,便纷纷举手投降。

    但罗龙文被鹿莲心狠狠涮了一道不说,还被她含在口中的一颗耳钉,刺瞎了右眼,已经完全失去理智,命人一个不留,全部射杀!于是将船队在右岸停住,朝被困在水中的明军、民夫、还有些官员一齐放箭,射死射伤无数……当然伤者也不可能得到救治,只能被活活淹死……嚎叫声、惨呼声在江面上回荡,不一会儿便飘满了死尸。

    江对岸侥幸逃命的一万多人,望着这人间炼狱般的一幕,哭号成一片……因为大明军户、徭役制度的特点,那些被屠杀者,和这些人不是亲戚、就是朋友,甚至是父子、兄弟……方才仓皇逃命时还能各顾各的,但现在自己安全了,却亲眼看到亲人被屠杀,这叫他们怎能承受?

    沈默靠坐在一块大石边,听着这令人心烦意乱的哭声,面上没有一点血色。

    没有任何人召集,那些被救过来的官员、将领,自发的聚集到他身边,沈默很欣慰的看到,高拱、严讷、陈以勤……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虽然各个挂彩,但好歹都全须全尾。

    在这场危机中,他用行动赢得了众人的尊重和信任,虽然很多人的官阶都比他高,但众人也不知为什么,默默的便围到他身旁,这些受够了惊吓,死里逃生的人们,似乎能从他身上,找到些许的安全感。

    沈默收拾情怀,重新振作起来,按着胸口低声道:“今晚出现的叛军并不是主力,伊王应该率领上万兵马,隐藏于附近某个地方,只等天亮便会发动攻击。”

    听到这个坏消息,人们全都惊呆了,这真是‘屋漏又遇连夜雨,船破偏遭打头风’,面对着未知的命运,众人下意识想到的,便是赶紧跑!但是到底往哪跑,却争论纷纷,东西北三面都有人支持。

    沈默却不建议逃跑,他劝说众人道:“我们绝不能逃跑。诸位要知道,河南境内、汉江以北,并没有我们可以投奔的城池,最近的新野县、枣阳县都在百里开外,咱们粮草尽失,精疲力竭,盲目投奔过去,只能变成叛军的活靶子。”正所谓,没有白费的功夫,沈默整天看地图,至少把这一代的地形弄得清清楚楚。有人不相信,找到地图一看,不由对沈默更加信服。

    沈默接着叹口气道:“而且皇上的状况,咱们也知道了,怎么禁得起颠簸奔波……”又抬起头来,声调略略提高道:“再者,为了让援军找到咱们,也不能走得太远。”

    “什么,还有援军?!”众人一下子精神了不少。

    “嗯。”沈默颔首道:“不错,已经有南直、江浙的军队,火速前来救驾,多则三天,少则一曰,就能赶到了。”

    这消息沮丧至极的众人来说,简直是‘久旱逢甘霖,光棍娶新娘’,终于从绝望的状态中摆脱出来,感到有那么点希望了。

    可就在这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响起道:“孤王不同意。”原来是景王殿下,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了,他斜睥着坐在地上的沈默道:“你想在这等死,不能拉着大家一起陪葬!”景王的身后,这时并肩站着袁炜和陈洪,方才还打生打死的两帮人,此刻竟又成了一伙的。

    沈默轻声道:“那依王爷的意思,该怎么办?”

    “当然是走得越远越好了!”景王道:“把父皇交出来,他在你们那儿我不放心,我要带皇上尽快去安全的地方。”

    沈默知道这种人不可理喻,淡淡道:“对不起,王爷,我认为在这种时候,皇上的安全更应该由我们来保障!”

    “难道我这个当儿子的,”景王好笑道:“还不如你个狗奴才!”

    沈默对这种被居高临下的感觉十分不爽,示意侍卫把自己扶起来,面色苍白的站在景王面前,不卑不亢道:“第一,我不是奴才,我是大明朝的官员,”说着低声道:“第二,对皇上来说,我们这些无害的官员更安全,他老人家是不愿跟您在一起的!”

    这话立刻给所有眼明心亮的人提了醒,景王爷想要当皇帝,可不是一天两天了,如果真让昏迷中的皇上,落在他手里的话,还不一定干出什么来呢!

    “你什么意思?”景王闻言厉声喝道:“敢把话说明白不?”

    有些话虽然大家都知道,但是不能摆到台面上说,不过这难不倒辩才无碍的状元公,沈默微微一笑,说出一句道:“二龙不相见。”便把景王的气焰硬生生憋了回去,他再嚣张也敌不过嘉靖朝的第一谶语。

    见景王被杀退,陈洪出马道:“沈学士,咱家是皇上的贴身总管,您把他交给我,总可以了吧!”

    “不行。”沈默摇头道:“皇上昏迷了这么长时间,你竟隐瞒不报,让人怎么相信你?”

    陈洪狡辩道:“我不是怕惹出乱子来吗?何况我没耽误让御医给皇上瞧病,况且、况且……”说着看看左右,一拉袁炜的胳膊道:“我第一时间就告诉袁阁老了,是他不让我说的!”他推卸责任的功夫,倒是天下一流。

    这时候,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袁炜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乱说,算是默认了。

    “把皇上交出来吧!”陈洪赶紧趁热打铁道:“你一个四品的撮尔小官,承担得起这份责任吗?”

    “那我和他一起承担。”高拱站到沈默左边道:“加上个吏部尚书总可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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