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师面前,”沈默满脸孺慕之情道:“学生永远是小辈。”

    徐阶闻言面上闪过一丝复杂之色,旋即恢复正常,深深看他一眼道:“走吧。”

    到了皇帝为严嵩修建,现在属于徐阶的直庐中,沈默便轻车熟路的拎起铜壶,打水烧水,然后去找茶叶盒,一切都像在自己家一样。

    看着他忙碌的背影,徐阶的表情更加复杂起来,突然听沈默一声欢呼道:“想不到还有这么多。”

    徐阶的面上不由浮现一丝会心的笑容道:“还有最后的几两,老夫自己不舍得喝,都给你留着呢。”

    “老师只管喝了就是。”沈默一边下茶,一边道:“年年有清明,便年年都有明前,明年学生再给您送来就是了。”

    “呵呵,老夫没你那么爱喝茶。”徐阶朝他招招手道:“来,咱爷俩上炕说个话。”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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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一七章 围炉夜话

    徐阁老公务繁忙,一个月里回家的次数极有限,倒有大半的时间住在这直庐中,所以一应用度俱全,保证像在家里舒坦。

    徐阶盘腿坐在炕上,炕几上已摆了八个高脚盆子,里面装着茶点水果,炕前一个雪白铜的火盆,里面是上好的贡炭,在无声无烟的燃烧,还散发出淡淡檀香的味道。

    这样的气氛,正宜于细谈交心,但是徐阁老多忙啊?竟能抽出工夫来和他闲聊,这让沈默心里直犯嘀咕,但面上还是很痛快的,把茶冲好后,便欣然在下首落座。

    室中两人单独相处,对着茶盏却沉默起来,竟有不知从何说起之苦……不能让老师尴尬着呀,沈默这个当学生,还是先开口道:“不愧是明前哇,一枪一旗,茶汤嫩黄明亮,闻一闻香气馥郁,还没喝就让人先醉了。”

    “呵呵……”虽然说的是茶,但好歹把话头打开了,徐阶笑笑,轻声道:“拙言,老夫要跟你道歉……”

    “老师这是什么话。”沈默赶紧搁下茶盏,恭声道:“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也无不是的老师。”

    沈默的表态让徐阶更不好意思,微微摇头道:“哎,这话说得太绝对了。”说着却话锋一转道:“咱们爷俩之间,其实有些误会,不管是怎么造成的吧,但都多少影响了你的心态。”说完又为沈默宽心道:“这间屋子被严阁老特殊处理过,不必担心隔墙有耳。”

    徐阶的话直白入里,与他原先喜欢兜圈子、敲边鼓的风格大相径庭,也许是当上首辅,不必再看人脸色,所以说话风格也跟着转变了吧……沈默暗暗腹诽,但面上丝毫不敢怠慢,恭谨道:“学生从不敢对老师有丝毫不敬,无论是言行,还是心里。”

    “是啊,谁也不否认你敬,”徐阶拿起茶盏,轻划一下杯盖,淡淡道:“不过是……敬而远之。”

    “老师……”沈默俯身道:“学生不敢,学生没有。”

    “快起来,老夫只是开玩笑而已。”徐阶笑道:“我就是觉着,咱爷俩最近见面少了些。”

    听徐阁老一口一个‘爷俩’叫得这个热乎,连沈默都有些糊涂了,但嘴上没慢了解释道:“学生原先的差事清闲,也不要紧,当然可以勤往您这跑了,可自从当上这礼部侍郎,便被宗人府的事情缠着脱不开身,要是还像以前那样跑得勤,不就成给老师找麻烦了吗?”说着有些奇怪的问道:“这些话,我都让太岳兄转告老师了啊……”

    “哦,是吗?”徐阶闻言一愣,下一刻才忙着点头道:“他是跟我说过的……我也不怨你别的,就是觉着,你在老师这儿太见外了。”

    “老师教训的是,”沈默点点头,轻声道:“学生总想着,不给老师找麻烦,没想到事与愿违,麻烦却找上门了。”

    徐阶听出沈默话里的幽怨,闻言歉意的笑笑,沉声道:“老师跟你保证,那草稿,不是从老夫这里泄露出去的!”

    听了徐阶的话,沈默一愣,脱口道:“那会是谁?”说完赶紧解释道:“学生原本以为,一切都在老师掌握中呢。”

    “一切都事发突然。”徐阶摇头道:“这《宗藩条例》的草案,是皇上和老夫逐条议定的,尚未拿给六部九卿过目,更没有咨询亲王们的意见,可以说等公布的时候,肯定面目全非。老夫怎么可能拿一份……用俗话说,还没经过讨价还价的东西,给自己惹麻烦呢?”

    沈默一听,嗯,确实有这个可能,不过还是不能排除苦肉计啊。便轻声问道:“那都有谁能接触这份草稿?”

    “除了皇上和我,还有观政的裕王爷,伺候的黄公公。”徐阶想了想道:“至于其他人,知情的可能姓不大。”说着苦笑一声道:“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晚喽,这个黑锅老夫是甩不掉了。”

    难道真不是这老头算计我,还是又拿言语诳我?沈默这下也有些拎不清了,轻声道:“老师说的是,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把这一关平安过去。”

    “不错,”徐阶点点头道:“可当下这形势,真如刀山火海,拙言,你可有什么计较?”

    “计较谈不上,”沈默也不藏拙道:“但学生觉着有一条,万万不能如皇上所愿那般大开杀戒。”

    “哦……”徐阶闻言神情明显一滞,低声道:“看来拙言也觉着不妥了,不瞒你说,老夫在听到皇上那句话时,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老师所虑甚是。”沈默沉声道:“皇权可抑不可张,不能允许任何绕过三法司的处决,哪怕是皇上,也绝不能以特旨杀人!”

    听着沈默的话,徐阶又感到那彻骨的寒意,忍不住紧了紧衣领,缓缓道:“拙言,这话……不像是臣子该说的吧。”

    “这话才是臣子该说的!”沈默正色道:“为江山社稷,为华夏百姓,我都不得不说。”

    徐阶默默听着,面上古井无波,心中却掀起惊涛骇浪,没想到,自己的知音竟然是这小子,而不是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张太岳。几十年的坎坷人生,他深受权力不被节制之苦,在站到代表臣权,与皇权直面的位置上时,才有了这一点切身感受。却不知沈默年纪轻轻,正应该是崇拜权力、追逐权柄的时候,怎么会也有这种想法呢?

    于是,他道出了自己的疑问,便听沈默答道:“老师让我以史为鉴,学生遍览二十一史,纵观历代,虽然王朝灭亡的情形各不相同,但本质上,都是被不受限制的权力所摧毁。”说着更直白道:“其中绝大多数,都是皇帝的权力不受限制,一小部分是武将权力不受限,还有个别情况,是文官权力膨胀引起的。但无论哪种情况,都是在权力不受限制后,不知节制的肆意胡为,才导致国破家亡的。”

    徐阶默默听着,沈默说了这么多,他才轻声道:“那咱爷俩就大胆包天一回,照你说的,给本朝把把脉如何?”

    “学生就斗胆了。”沈默低声道:“除皇权外,能够祸乱朝纲的还有五种力量――文臣、武将、宦官、外戚、皇亲。”徐阶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便听沈默道:“在本朝,武将、外戚、皇亲的权力,都被牢牢钳制,翻不起风浪来,所虑者是文臣,宦官……和皇权本身。”

    “老夫觉着文官的问题也不大……”徐阶表示异议道:“都是读圣贤书的,怎会祸国殃民呢?”

    “老师忘了严家父子?”沈默道:“难道他们没读过圣贤书?”

    “这个……”徐阶还是接受不了,文官也会导致亡国的说法,便道:“但最终他们还是被消灭了,而且严党能祸害国家这么长时间,离不开皇上的庇护,所以归根结底,还是皇权的问题。”

    沈默心中暗叹一声:‘看来谁都是只能看到别人的毛病,却忽视自身的问题。’便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道:“老师说得对,而且照您这样一说,连宦官的权力,都属于皇权的附生,这么看来,威胁到我大明江山永固的,正是这江山的主人。”

    “皇权,是大明朝至高无上的权力。”徐阶缓缓点头道:“但将江山社稷系于一人之身,这本身就是最大的危险。”

    “老师高见。”沈默抱拳道:“所以学生才说,皇权可抑不可张,为了祖宗的江山,天下的百姓……再说句最实际的,为了让我们能得以善终,都不能让皇上随便杀人。”说着压低声音道:“而且裕王还在观政,若是让他看到皇权可以随心所欲,难免将来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皇帝――老师不想让嘉靖朝的故事,再重演了吧?”

    徐阶悚然想起了大礼议、哭门事件、廷杖百官、夏言之死……等等一系列充斥着暴戾的事件。可以说,嘉靖一朝,实乃仁宗皇帝以来所仅见的,谁又愿意这场噩梦再继续下去呢?

    想到这,徐阶直起身子,竟朝沈默深施一礼道:“老夫代朝中百官,多谢拙言点醒了。”

    沈默赶紧侧身让过,道:“老师折杀学生了。”

    冬曰天短,两人刚刚统一了认识,外面便已经黑透了,徐阶拉一下手边的一根吊线,也没听见外面有什么动静,他的老仆人便敲门进来,恭声问道:“老爷有何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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