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他们的吩咐做,”沈默沉声下令道:“向他们亮明身份。”

    于是船队缓缓停下前进,这艘首舰的桅杆上,也升起了一面杏黄色的旗帜。对方马上停止了包围,一艘快船出队靠了上来,显然明白了沈默的钦差身份。

    双方这番旗帜交流在外行人看来十分新鲜,但在明军中却已经是老古董了。当年郑和下西洋时,因为船队庞大,船与船、分船队与分船队之间需要联络、指挥、调度;而且茫茫大海上,晚上怎么联系?刮风下雨雾天怎么办?这都是解决的问题。郑和们充分发挥了高超的管理才能和创新能力,在船队中配有交通艇、乐器信号、旗帜等装备。

    据史书记载,船队‘昼行认旗帜,夜行认灯笼,务在前后相继,左右相挽,不致疏虞。’意思是白天以约定方式悬挂和挥舞各色旗带,组成相应旗语。夜晚以灯笼反映航行时情况,遇到能见度差的雾天下雨,配有铜锣、喇叭和螺号也用于通讯联系。

    郑和们留下的宝贵遗产,随着大明厉行海禁而沉睡多年,又随着重新开海而重见天曰,虽然过去百五十年,却仍是最完美的通讯手段。

    俞家军的斥候登舰,确认了沈默的身份,几艘快船便掉转方向,由保卫改为护卫,护送着船队往水寨驶去。同时寨中也得到报告,赶紧行动起来,摆仪仗迎接御史大人。

    当沈默的首舰缓缓驶入水寨,便听到低沉而震撼的号角声,从整齐列在水道两侧的军舰上传来,每一艘军舰上,都整齐的站着身穿蓝色皮甲、手持八尺长矛的俞家军将士。

    在激昂的军乐声,和一下接一下的礼炮声中,沈默的座船终于在码头上停靠,他看到一干身穿亮银山文甲、肩披蓝色披风的俞家军将领,已经列队恭候自己到来。

    海船下锚,踏板放下,一队身穿着麒麟甲、反握着绣春刀的锦衣卫小校,便率先从船上下来,背对着钦差座船、面对着一众水军将领,整齐的列队。

    然后,头戴乌纱暖帽,身披黑貂皮大氅,内罩大红云锦官袍,胸前补着孔雀图案的钦差大人,出现在了中军官的眼前。

    在一个高大将领的带领下,十几名军官齐刷刷的跪下,恭声道:“末将恭请圣安!”

    沈默代皇帝受他们一礼,沉声道:“圣躬安,诸位将军请起。”

    但众将并不起身,而是继续道:“末将恭迎上差。”

    “快快起来吧。”沈默和蔼的笑笑,便迈步走下了踏板,站到了陆地上。

    那领头的高大武将,也快走几步到了沈默面前,黝黑的脸庞上泛着兴奋的光,双目中满是喜悦和激动,道:“拙言,哦不,沈大人,竟然是你……”

    沈默也很高兴,哈哈一笑道:“姚苌子,没想到是我吧!”原来这位高大魁梧,相貌忠厚的将领,竟是多年不见的姚苌子,这意外的重逢,把沈默胸口的阴云,一下子就冲开了。

    听到副将大人与钦差大人竟是旧相识,那些原本还表情僵硬的随行官员;应付公事的当地将领,一下子便拉近了距离,没有了矜持,气氛变得亲热起来。

    “俞总戎在营中吗?”不过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沈默将自己的随员介绍给姚苌子,然后笑眯眯的问道“俞总戎在营中吗?”

    “老总去杭州了,”姚苌子摇头道:“这里暂时由末将负责。”

    “这样啊……”沈默本是扑俞大猷来的,现在正主不在,什么戏都唱不开,心中不禁有些失望,但见到长子的喜悦,让他很快调整情绪,狠狠拍拍那宽厚的后背道:“老总不在,你也得管饭!”

    姚苌子咧嘴笑道:“管,当然管。”说着侧身让开主路道:“大人和诸位上差请。”

    沈默笑道:“请。”说着便拉起准备跟在后面的姚苌子,与他携手走进军营中。

    有贵客来临,营中自然杀牛宰羊,分麾下炙,一直欢宴到天很晚,醉倒了一片才结束。

    沈默和长子的身份在那里,倒没有喝多少酒,宴会散了还能正常的走回长子的住处……沈默没去已经安排好的上房,今晚要跟长子抵足而眠,痛快的聊一聊。

    到了屋里,有军士端上热水白巾,请钦差大人洗漱,姚苌子接过那铜盆,吩咐道:“你们出去吧,这里有我就行。”他俩的护卫便依命退下,将房门轻轻掩上。

    屋里没了外人,沈默可以好好打量一下,自己多年未见的好兄弟了。只见他的面貌似乎没变,但整个人的气质却提高了一大截。站在那里如山岳耸峙,表情十分刚毅,目光沉着锐利,还蓄起了浓密整齐的唇须,完全是一派大将风度。

    只有目光落在沈默身上时,露出的那种会心笑容,才能把他和当年那个总挂着憨厚笑容的高大少年联系起来。

    在长子眼中,沈默何尝不是变化惊人呢?那个早慧而狡黠的少年,早已经气宇凝重,不怒自威了……他站在那里,即使是含而不露,一脸和蔼的笑,也会让你自惭形秽,不自觉的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

    这种气势,长子只在大帅身上感受过,其余哪怕是自家总戎,也没法给他这么强烈的感觉。

    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沈默除下官服,换上一身半旧的青布棉袍才不那么强烈,长子笑道:“天生就是当官的料啊,你一穿上官服,简直让我说话都不敢大声。”

    沈默从他手中拿过毛巾,在温水中浸湿了,笑答道:“想不到你姚苌子,也有先敬衣冠后敬人的毛病。”

    “那可不是。”长子摇头道:“你这一身官服,我穿上就像偷来的,你穿上却立刻让人忘了你的年纪,连大气都不敢喘。”

    沈默将毛巾轻轻贴在面上,享受着那种被温润的感觉,笑道:“你这还好了,要是把你那身山文甲给我穿上的话,恐怕直接就压断气了。”长子有气功,哪怕屋里寒冷,也仅穿着单衣,显得十分健康健美,沈默这辈子是没法比了。

    让他这一打岔,兄弟俩那因为太久没见,而生出的陌生感终于消灭了,互相拍打拍打,又变得热络起来。

    洗漱完毕,两个人各钻一个被窝,脚对脚躺在床上,沈默突然笑道:“听沈京说,你的五姨太立功了?”

    “是啊。”长子满脸自豪道:“老五争气啊,终于给我生出儿子了。”

    “你真是冤枉四位嫂夫人了。”沈默笑道:“你整天出海在外,撒播的雨露太少了,所以地里的庄稼才不旺的。”

    “唉,这个我也知道,”长子道:“可我爹着急啊,隔三岔五,便给我弄个女人,好多个我都没说过几句话……这要不是老五立功,我能打两桌马吊了。”

    “齐人之福不好享吧?”要是以前,沈默早就羡慕上了,现在却同情起长子来。

    “是啊。”长子也不瞒沈默,道:“人家说三个女人一台戏,我以前还不知道,后来娶了老三才知道,这些娘们的爱好就是吵架,为了点鸡毛蒜皮的事儿也能吵半天。我难得回趟家,一刻都不得安生,你说能不受影响吗?”说着苦笑道:“现在更惨了,家里有两台戏,整天文戏武戏滑稽戏,鸡飞狗跳知了叫,吓得我都不敢回去了。”一提到家里的境况,长子脸都绿了,连连摇头道:“反正我完成任务,我爹也不管我,还是睡军营清静。”

    提起家里的糟心事儿,长子的沉稳形象毁坏殆尽,真成了‘英雄气短’。他十分羡慕沈默道:“还是你明白啊,一直坚决不让家里凑一台戏……”

    “好什么好……”在长子面前,沈默也不装了,说实话道:“都怪我当年太幼稚,把话说得太死,想要再添双筷子,又不能违背了誓言,结果弄得我好不纠结……”

    “结果呢?”长子追问道。

    “结果,”沈默郁闷道:“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呗。”说着使劲挠头道:“娘的,一想起这事儿来就闹心……来的时候,还和你弟妹闹别扭呢。”

    “这就不是我说你了。”人一旦平躺下,就没了地位尊贵,长子一脸过来人的表情道:“这些年我总结出个经验,就是再好的女人也不能宠她,不然她会蹬鼻子上脸的……你就是太惯弟妹了。”

    “是啊,没经验啊……”沈默望着帐顶道:“怪不得陆游说,花能解语添烦恼,石不能言最可人啊,原来放翁是个过来人啊。”

    “你看,我说吧。”长子道:“兄弟,女人虽然身子弱,打不得,但以后遇到这种事儿,你把她送回娘家,晾一阵子,等着她乖乖回来,保证什么毛病也没有。”

    “这法子也得因人而异啊。”沈默摇头笑笑道:“你听说过曹艹和丁夫人的故事吧?”

    “嗯。”长子也是读过《三国志》的,自然对魏武王的花边轶事念念不忘,道:“你说弟妹也会跟丁夫人一样?”

    “那是一定的。”沈默认命似的闭上眼睛道:“送回去容易,可就别想再接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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