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看吧。”沈京便从袖中掏出一摞礼单递给他,沈默接过来,一封封的翻看,他首先看到了汤克宽的名字,不由轻咦一声:“怎么是他?”
“你还不知道?”沈京道:“他在牢里被关了几年,但后来赵文华犯了事儿,他在兵部的几位老友,便设法把他赦免,现在俞总戎帐下,屯兵乍浦,与长子相为犄角,拱卫苏松。”说着嘿嘿一笑道:“他可是下了血本了,这里面一半的礼物,都是他送的……看来在鬼门关上走一遭,再倔的痴汉也能想明白了。”
沈默的眼前浮现出那位相貌堂堂、面容孤傲的大将,再看看现在他那言辞卑微的问好信,心中不由暗叹一声,竟觉着有些惋惜。
他收摄心神,翻看下一本礼单,乃是出自狼山总兵刘显……刘显原先是浙江总兵官,后来胡宗宪为了扶植亲信卢镗,将其调往福建任总兵官,后来廷议设总兵官于狼山,统制大江南北,调刘显任之。但这个差事,并没有听起来那么重要,狼山在扬州府通州境内,乃是长江的第二道防线……倭寇未平定时还算尚可,但现在长江两岸的倭患已经绝迹,东南的战略中心已经转移到近海和闽广一带,他这个狼山总兵也就彻底坐了冷板凳。
又有苏松副总兵过程,狼山副总兵李锡等人,也各有礼物送上。
沈默再翻看一遍,送礼的都是南直一代的将军,浙江那边的也许因为路远,也许因为别的缘故,还没有任何动静。
与此同时,杭州总督府衙后院内,一个身材瘦削,头发斑白,一身员外打扮的男子,正站在一棵花树边静静的出神。
那是一棵腊梅,枝干遒劲,黑黑的缠满了岁月的痕迹,昨天又下了点雪,雪粉散落在枝干上,仿佛早就枯死了一般。但就在这样的枝干顶端,却有无数嫩黄色的花瓣,晶莹剔透,不畏风雪,毫无顾忌的绽开着。
自从这花开后,他便每天都来看,只有这时,他才能将万般杂念抛却,享受片刻的宁静。然而就是这小小的享受,也要不保,因为花期将尽了……看那花瓣如此的晶莹,其是是被冰雪冻住,待到过两天天气转暖,就是零落成泥的时候了。
看着看着,一滴泪水从他的眼角滑下,顺着那深深的皱纹,径直流到了嘴角,丝丝苦涩,将他从神游的状态中唤回来,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态。
一回过神来,便听到远处回廊下,传来低声的争执道:“你不能进去,我们大帅在休息呢。”然后是凌乱的脚步声。
他赶紧深吸口气,装作迷了眼,把眼泪擦掉,低声道:“什么事吗?”
“东翁。”府上幕友郑先生靠上前来,恭声道:“王中丞又来了。”话音未落,一个身穿半旧的四品官服,眼圈浮肿,嘴角起泡,手里还提着马鞭的中年官员出现在他的面前,冷嘲热讽道:“原来部堂是站着睡觉。”
“睡不着。”那人正是风暴眼中的大明太子太保,总督东南六省军政的胡宗宪,而朝他发飙的,也正是东南唯一敢跟他对着干的浙江巡抚王本固。胡宗宪淡淡道:“出来院子里走走。”
王本固没心情跟他磨嘴皮,道:“总督大人,今天你必须要派兵,不然我的人就要被赶出衢州了!”
“我已经说过了,”回到政事上,胡宗宪也恢复了大明首牧的气度,目光深邃,语气坚定,一字一句道:“这个兵,是不能派的。”对方的无礼,冒犯到了他的权威,胡宗宪当然没好气给他。
“为什么?”王本固瞪着一对金鱼眼,嘶声问道:“为什么呀!”
“你现在是巡抚,不是巡按了。”胡宗宪淡淡道:“本官没有义务向你解释。”
王本固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他当年任巡按御史虽然只是七品,却有个钦差的头衔,超然于官场之外,对浙江官场的所有人都有弹劾之权,包括他胡宗宪也一样,那时候谁敢给他鸟气受?想不到现在升到四品,当上巡抚,却被排挤在权力圈之外,东南那帮骄兵悍将,他一个也调不动,想做点事情便被重重掣肘,举步维艰。
现在遇到困难了,他胡宗宪又袖手旁观,还落井下石,这让本来就脾气暴躁的王本固,再也按捺不住,山羊胡子气得直颤,啪的一声,一马鞭抽在胡宗宪……身边的那棵腊梅上,登时便如下雨般落英纷纷。
那边郑先生登时变了脸色,他知道大帅有多喜欢这株腊梅,偷偷瞧去,果然见胡宗宪的面色变得铁青。但王本固不管那些,兀自在怒气冲冲道:“将士们在前面拼死拼活,总督大人却在后面拆台!你怎么这么自私,难道真的要养寇自重!”
“王中丞,慎言!”胡宗宪低喝一声,把目光从几乎秃了的腊梅树上挪开,雄狮般盯着王本固的双眼,一字一句的问道:“是谁闹出今天的事情,凭什么污蔑本座养寇?!”
“是我先起意查封私开银矿不假。”在胡宗宪的逼视下,王本固不禁缩了缩脖子,但马上意识到,输人不能输阵,硬顶道:“可去岁朝廷几次下文,要求整改地方矿业,严禁私人开矿,难道大帅你忘了吗?”
“朝廷要你把老百姓逼造反了吗?”胡宗宪冷冷道。
“这个……我也没料到会是这样。”王本固自知理亏,咽口吐沫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叛民的数量已经上晚,他们占领山头,安营下寨,公然造反了!”说着又提高声调道:“而且因为地处三省交界,本官不能越境,大帅你身为东南总督,六省的兵事都归你管,这事儿你不管也得管。”
“那好,本座授权你可以越界,三省之地任你穿行,”胡宗宪挪揄道:“这下满意了吧!”
“你……”王本固差点噎得背过气去,竟跺脚道:“你怎么能这样呢?”差点把郑先生给逗笑了。
“明明一个怂人。”胡宗宪毫不客气道:“非要强装好汉,现在惹出麻烦来求本座,就拿出求人的态度来。”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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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二七章 大人亨否(中)
“好吧,好吧……”形势比人强,纵使王本固心中如何不愿意,也不得低下‘高贵’的头,声音低涩道:“这次确实是某唐突了,冒失的杀了人,结果捅了马蜂窝。现在事情已经闹到燕京,内阁几天一个廷寄,勒令我一个月平息事端。眼看着半月过去了,叛民却越来越多,又如游鱼一般滑溜,靠着大山作掩护,让人看的着抓不住。”说到这,他偷瞧一眼胡宗宪,见他虽然不做声,但微闭着眼睛,显然在听,便接着道:“而且我怀疑还有当地的官员和豪族牵扯其中,已经深感处处掣肘,举步维艰,难以为继了。”
王本固说着朝胡宗宪拱手道:“下官方寸已乱,但知道若是不能如期平乱,到时候恐怕不止会问的责,大帅在内阁那里也交不了差……”求人都这么有气势,估计除此一家,别无分号。
王本固说完了,等着胡宗宪回答,谁知胡宗宪像睡着了一样,仍然不做声。
王本固感觉受到了侮辱,登时心头火又起,干脆无所顾忌道:“我这次来,不止是为了求援,我还要告状!”
“告状?”胡宗宪这下睁开眼了,幽幽望着他道:“告谁的状?”
“朱先。”王本固道:“朱先是浙江参将,按理应该服从本抚调配。谁知他不仅不听从本抚调派,还把部队开得远远的,仿佛唯恐刁民不闹事一般。现在好了,情况不可收拾了,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部堂大人,你说他该如何处置?”
浙江参将朱先,原先是一名犯了罪的军卒,是胡宗宪看他雄威豪阔,起了爱才之心,才刀下留人,命其戴罪立功的。结果朱先果然不负大帅的期望,每战奋勇争先,攻必克、守比成,立下战功无数。胡宗宪也很喜欢这个给自己长脸的部下,几年功夫便把他提拔成一名高级军官。东南都知道,他是胡宗宪的头号爱将。
王本固却拿朱先说事儿,这摆明了就是在逼胡宗宪表态了。
胡宗宪双目微微眯起,缓缓道:“是本座下得命令,朱先不过奉命行事。”
王本固显然没想到胡宗宪,会这么干脆地把责任揽到身上,呆了半晌才艰难问道:“大帅是要拆在下的台?”
“错。”胡宗宪背着双手,目光投向墙上的小鸟道:“本官是为了救你。”
“救我?”王本固不相信胡宗宪这么好心。
“当然主要是为了平定矿乱。”胡宗宪道:“顺便也就救了你。”
“愿闻其详……”好歹听到一点希望,王本固低声道:“在下听听,是怎么个救法。”
“没必要跟你说,你回去等着就行。”胡宗宪平淡道:“对了,把你的人都调离衢州,不要再添乱了。”
“添乱……”王本固几乎要把这俩字咬碎,道:“大帅不说出个丁卯来,恕下官难以从命。”
“这不是命令,你可以不听。”胡宗宪淡淡道:“朝廷钦差已经来了,本官这总督也做到头了,按例应该不理政事了。”
“还没交接呢,您不能说撒手就撒手啊!”王本固着急道,要是胡宗宪真撂挑子了,那所有的责任都是他的了,这样的话,不仅自己要倒霉,就连朝廷里的那位,也得跟着完蛋。
“平乱这种事,短则数月,长则一年半载。”胡宗宪轻轻摇头道:“本官要是轻易接手,难免会有人说我恋栈权位,挟寇自保。”说着一甩袖子,仿佛解脱道:“本座可不想晚节不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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