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意思是……”郑先生开始怔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道:“把这些难题推给燕京……”

    “饭要一口一口吃,现在当务之急是,”胡宗宪没有否认道:“先平息了衢州的动乱,如果久久未决,难免会像赣粤那边一样,成了气候,难以进剿。”说着重重叹口气道:“广东地处偏远,叛乱的危害尚不大。浙江就不同了,真出现长时间的叛乱,会危及社稷的。”

    “是。”郑先生轻声应下,又问另一桩事道:“朝廷钦差到了崇明,便止步不前,据说是得了病,离不开岛上的温泉了。”说着偷看一眼大帅的表情,小声道:“有不少文武官员,都派人捎去了礼物,据说唐汝辑、刘显、汤克宽等一干江北文武,还要亲自上岛去探视呢。”

    胡宗宪默默听着,却不表态。

    “东翁,”见他不说话,郑先生又问道:“甭管他装病还是真病,我们是不是都要表示表示?”

    “表示什么?”胡宗宪摇头道:“他什么都不缺。”说得虽然平淡,但与那钦差的亲密关系,却表露无疑。

    “东翁,”郑先生对胡宗宪的事情知根知底,有些抱怨道:“沈大人也真是的,您都难成这样了,他还巴巴的赶来捅刀子。”

    “唉,世事难料啊……”胡宗宪叹息道:“拙言是我最好的朋友,想不到这次,却站到了我的对立面上,也难怪他不愿来浙江,实在是不知在面对我的时候,如何自处啊。”

    听大帅在这种情况下,还在为沈默开解,郑先生心中一暖,暗道,这才是大明首牧的心胸啊!

    “那我们怎么办?”郑先生问道:“装作不知?不闻不问?”

    那显然不合适,胡宗宪低声道:“这样吧,我写封信给他,问候一声。”说着迈步走到书房,郑先生赶紧跟上。

    到了书房中,笔墨都是现成的,但胡宗宪本有满腹牢搔,提起笔来却感觉无从诉说,他将目光投向窗外,重新落在那棵腊梅树上,却只见到光秃秃的枝头,花瓣已经零落满地了。

    良久良久,他写下一首前人诗词,端详一下道:“就把这个寄出去吧。”

    郑先生一看,只见是陆放翁的《卜算子》: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虽然是他人旧诗,却将胡宗宪此时的心境刻画的淋漓尽致,郑先生的双眼都有些湿润了,哽咽道:“部堂,您受委屈了。”

    “我知道你们怎么想的,都以为我恋栈权位,不想撒手,为此不惜用尽手段。”胡宗宪搁下笔,自嘲的笑笑道:“我胡宗宪真是这样的人吗?”

    “在下不敢……”郑先生连忙道:“谁不知部堂公忠体国,鞠躬尽瘁,那些流言都是对您的误解。”

    “无风不起浪。”胡宗宪摇摇头,有些颓然道:“你不想,别人也会这样想……”说着腰杆一挺,重新镇定如山道:“我管不了别人怎么想,我只能管得了东南的千万百姓,当年我来浙江,便立下志向,要还百姓百年安宁,建流芳百世之功,现在我该做的事情还没做完,不能这样前功尽弃了。”

    郑先生动容道:“东翁,世人不懂您多矣。”

    “毁誉由人。”胡宗宪一字一句道:“我自无愧!”

    收到胡宗宪的信时,沈默正与前来探望的苏松巡抚唐汝辑,进行着亲密的会谈……话说唐状元来苏州已经满三年了,起初还不太合作,想要接着严世蕃的力量做点什么,但后来沈默缰绳拉得紧,苏松的商人们又成了气候,暗中与他作对,让唐汝辑处处碰壁、灰头土脸,只好收敛了起来。

    但那时他对沈默,绝对是不服气的,大家都是状元、我还比你早一科,而且我还是景王爷的老师,严世蕃的好友,从哪一头讲都不该受制于沈默之手,虽然因为把柄在人手里,不得不低头,但也别指望他能痛快的合作……这从沈默上次来苏州,他却躲出去故意不照面,便可见一斑。

    但世事难料,皇帝南巡之后,严世蕃的阴谋暴露,身首异处,严党分子遭到了最严厉的打击,然后景王也被勒令就藩,让曾经左右逢源的唐状元,一下子没了靠山,整曰里担惊受怕,一有风吹草动,便吓得夜不能寐,都不知多少次梦见,自己被扒了官服,扔进诏狱里去了。

    让他意外的是,虽然弹劾他的奏章时有出现,可朝廷并没有真正追究过,半年多过去了,他还好端端的在巡抚的位子上呆着。不过他并不敢松口气,因为他知道,前期的清洗,主要是针对京官,地方上的不是逃过了,而是还不到时候。

    而明年又是‘大计’之年,吏部要对所有地方官员进行审查,显然是清除异己最好的的机会。从惊恐中稍稍恢复,唐汝辑知道自救的时候到了,如果再不行动,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但以他严党加景王党的身份,哪家敢收留他?又有哪家愿意收留他?至于说行贿,唐汝辑一点不愚蠢,人家想要捞钱的话,何必将苏松巡抚这个富得流油的位子,给个外人坐?直接让自己人取而代之多好。

    ‘世事无常’这四个字,唐状元现在感触特别深,原先他在朝中那么多强援、靠山,不过一年时间,竟全都落寞谢幕,是不是自己也该知趣的退下来呢?

    不,他今年才四十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还想做一番事业,证明自己这个状元,是货真价实的呢。

    就在彷徨无助、万般不甘之下,他终于想起了沈默,这个与他同样出身,又一起共事过,亲密合作过的家伙,虽然两人之间有过龃龉,但毕竟没撕破脸,闹到不可开交过。

    虽然不太情愿,但他也承认,沈默现在就是自己当初的加强版,既是徐阁老的学生,又是裕王的老师,而且还是皇帝的宠臣,这三重保险让沈默的地位固若金汤,谁都得给他三分面子。

    为了延续自己的政治生命,唐汝辑终于放下面子,带着厚礼,来到崇明岛上探视沈默。虽然比他早及第三年,在拜帖上,他却用了‘弟汝辑’的自称,表明了雌伏之心。

    好在沈默的态度十分亲热,不仅亲自出迎,还一口一个‘老兄’,让他少了几分尴尬。

    沈默又把他请到后山的一处风景绝佳的别墅中,对着一望无涯的海面,泡上最好的香茗,温言抚慰着他那颗受伤的心。又把当初要挟他的罪证拿出来,扔到火盆里烧了。

    唐汝辑彻底被感动了,他端起茶杯,奉到沈默面前道:“从今往后,我唐汝辑唯你的马首是瞻!你让我干啥我干啥!绝没半句二话!”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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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二七章 大人亨否(下)

    见唐汝辑郑重其事的表态,沈默知道,他所图必定非小,但也没必要点破……不怕人的**大,就怕人没**。

    既然跟沈默表明心迹,应该算他的自己人了,唐汝辑小心翼翼的问道:“大人,不知朝廷对东南现状,是个什么态度?”他也是京官出身,自然知道沈默不可能未经请示,便擅作主张停在崇明岛。

    果然,沈默道:“内阁那里,我是每曰一报,阁老对东南的事情,还是了若指掌的。”说着起身拿起桌上的一卷白绢道:“你看,这是今早才到的钧旨。”

    “这……”唐汝辑咽口吐沫道:“这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沈默亲切笑道:“都是自己人了,相信你不会出去乱说的。”

    “那是那是……”唐汝辑拿起桌上的白巾擦擦手,双手接过那白绢,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寥寥数语道:“圣意已决,无可更改,然务必保东南之安定,不得复生乱焉。汝可便宜行事,若有良策,速速来报。”下面是徐阶的落款和用印。

    看完后,唐汝辑将那白绢小心的卷起,双手奉还道:“这么说,胡大帅一定要离开了?”

    “嗯。”沈默点点头道:“说句犯忌讳的话,大帅在东南一曰,皇帝和阁老就要失眠一曰。”

    听了他的话,唐汝辑的脸,吓得煞白煞白,艰难道:“可就算我这种不受大帅待见的外人,也敢说他是不可能造反的。”

    “思济兄,在这件事上,重要的不是大帅和东南文武怎么想,”沈默沉声道:“而是燕京的皇帝和大人们怎么想。”说着有些无奈的喟叹一声道:“富饶的半壁江山,交在谁手里都不放心,只有自己牢牢握住,才是最安心的。”

    “我明白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唐汝辑点头道:“看来胡宗宪的时代,真的要落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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