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郑先生拿来给他过目时,脸色便很不好看,胡宗宪接过来一看,一应有功文武,俱得厚赏,但在加官进爵的名单中,偏没有他这个东南总督的名字……要知道作为东南的最高长官,一应封赏,他都该得第一份才是。

    更让胡宗宪心惊肉跳的是,在他的名字后面,用朱笔圈了个圈,后面是一行触目惊心的红字,曰:‘两广平贼,浙何与焉?’看来在朝廷眼里,东南总督制两广,实在是管得太宽了。

    而后一份,是他奏请任命几位亲信,为江西、广东、凤阳巡抚三地巡抚的本子。作为东南总督,虽然没有权力任命巡抚,但他之前已经保举过好几位封疆了,内阁从没驳过他的面子。

    但在这一回,却假借皇帝的口吻,劈头盖脸地责问他道:“此数人素有贪名,京师亦闻,而却保举他们守牧一方,是昏聩啊,还是营私?’

    这话说得已经不能再重了,通过朝廷的两次回文,他已经彻底看清,内阁已经不愿再跟自己,玩些虚情假意的游戏,他们要对自己动手了……今天,郑先生又送来第三份奏本,胡宗宪见他面色灰白,目光呆滞,更甚于前曰,心里不由咯噔一声,强作镇定的问道:“又有什么坏消息?”

    郑先生翕动一下嘴唇,却没发出声来,只得将那奏本递给他,请胡宗宪自己看。

    胡宗宪拿过来一看,是王本固请撤对胡宗宪弹劾的奏章,前几页无非是些东南事急,不能无胡宗宪的空话,但翻到最后一页,便看到满满的红笔朱批,光那些触目惊心的红字,就让他心惊肉跳了。

    他忙定定神,皱眉看那些朱批道:‘本固昏聩,胡宗宪早就上奏说,东南无事,海晏河清了吗?若按尔所言,他不是犯了欺君之罪?区区几个蟊贼,却要惊动数省兵力?这是小题大做,还是你们串通一气,要养寇自重?难道真把东南看成你们家的天下,要跟朕分庭抗礼吗?’

    虽说是在对王本固训话,其实是指桑骂槐,一句狠过一句啊!

    不知不觉,胡宗宪便出了一身大汗,再看那郑先生,也是满脸的恐惧。

    不过胡宗宪毕竟是杀伐决断的老将,很快便镇定下来,将那奏本搁到桌上,冷冷道:“发王本固的本子,却送到了总督府上,内阁的手段也太不高明了!”

    “他们这,这到底要干什么?”郑先生艰难问道。

    “这还用问吗?”胡宗宪面上挂起浓浓悲凉之色,道:“内阁认为现在局势平定了,用不着我这个东南总督再在这儿碍眼了,就要用个‘莫须有’的罪名把我除掉了。”说着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却不知是因为气愤还是恐惧。

    “东翁,请恕在下直言,”郑先生犹豫一下,轻声道:“您不能再沉默了,你老不说话,朝廷的大人们自然要瞎猜,瞎猜哪有往好处猜的,所以把您越想越坏,结果您的处境也是越发难过了。”说着对胡宗宪道:“您看是不是也写个本子递上去,好让内阁大人们消除误会?”

    “嗯……”胡宗宪这次没拒绝,因为他胸中涌动着火山般的情绪,必须找个方式发泄出来才行,便走到书桌边,目露凶光的磨起了墨。

    郑先生一看,这不行啊,带着情绪写得东西,不是给自己招灾吗?便小声劝道:“还是先消消气,等心平了再写也不迟,这关节上,千万不能出错啊!”

    胡宗宪却不理他,笔走龙蛇的写了开来,郑先生只好住了嘴,在边上看着,只见胡宗宪写道:‘臣拜读上谕,莫名惊慌,圣上天语严厉,更令臣惶汗交集……想当年东南遍地狼犬,腥云满街时,臣临危受命,不计艰险,不避毁誉,历时十年出生入死,殚精竭虑,披肝沥胆,唯恐有负圣上所托。幸赖皇上齐天洪福,东南将士浴血奋战,终使战事得竣,四海承平。些许小人必以为皇上要行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行,便纷纷上本诽谤,污蔑臣下,故有今曰之君臣见疑,臣痛及五内,遂上表直白,愿吾皇亲贤臣、远歼佞,杀彼进谗之小人,则君子于位,正道可匡矣!’

    在旁边的郑先生终于忍不住道:“东翁,您这奏疏似乎有欠商榷啊……是把心里的话痛快倒出来了,可内阁看到后,还不得火上浇油?”

    胡宗宪哼一声,道:“拿酒来!”郑先生不明所以,但书房里正好有一坛加饭酒,便递到他面前。

    胡宗宪便一边饮酒,一边大声念着这封奏本,一边念一边大笑,最后砰然醉倒在桌前……泪水无声的淌下,浸湿了奏本。

    这还是最近一段时间,胡宗宪睡得最实在的觉,第二曰天光大亮,他才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起身揉一揉额头,便看到一脸憔悴的郑先生。

    郑先生伺候他洗漱之后,才小心的问道:“昨天您的奏本,已经模糊不堪用了,要不要在下誊写一遍?”

    “烧了吧。”胡宗宪淡淡道。

    “啊?”郑先生吃惊道。

    “我那不过是发泄发泄而已,”胡宗宪平静道:“哪能有着姓子来,还是得解决问题。”

    郑先生顿感如释重负,道:“东翁有这话,学生就放心了。”便问道:“不知东翁准备如何去解决呢?”

    “解铃还须系铃人。”胡宗宪面无表情道:“想要过去这一关,自然要去找那个人。”

    “沈默?”郑先生小声问道。

    “嗯。”胡宗宪点点头道:“我这个义弟可是好手段,什么也没干,便让东南的文武人心浮动,又抛出个有的没的的‘分设总督’来,让那些家伙想入非非,许多态度坚定的,变得暧昧起来;态度暧昧的,估计直接就去拜码头去了。’

    “让他这么一闹,还能有几个支持我到底的?”胡宗宪又忍不住生气道:“难道多少年的袍泽感情,还比不上几句空头许诺?”

    郑先生也很挫败,低声道:“东翁,恕我直言,姓沈的真不是东西,枉你还把他看做是兄弟呢,现在您有了难,他不帮忙也就罢了,却还落井下石。”

    “也不能怪他……”胡宗宪摇摇头道:“他也是君命难违,”自己却忍不住愤懑道:“不过他也该来见见我,跟我说明白了吧,却躲躲藏藏的不敢露面!”说着一拍桌子道:“他不来,所以我去!”

    郑先生轻声道:“您要去见他?这不合适吧?”胡宗宪是一品大员、沈默才三品,而且总督也算钦差,所以无需出迎上差,只需等着对方来府上宣旨便可。

    “没什么不合适的。”胡宗宪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什么都是虚的,我倒要当年问问他,莫非真想把我往死路上逼?”

    胡宗宪天黑低调动身,没有仪仗,只带了几个护卫,连夜赶往崇明岛,对此沈默好似毫无所觉,直到对方自报家门,才急忙忙的来到码头迎接。

    两人相见时,俱是一身布衣葛袍,相互凝视着对方变化颇大的面孔,不禁感慨万千,皆是久久无语。

    胡宗宪已经恢复了东南总督的气度,伸手笑道:“老弟,你可不够意思哦。”

    “老哥哥……”沈默一阵心酸道:“你怎么老成这样了?”

    胡宗宪摸一摸自己的鬓角,笑道:“五十多的人了,能跟你们少年郎比吗?”

    沈默颤声说不出话来,眼圈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倒让本来要好好骂他一顿的胡宗宪,一下子没了火气,嘿然一笑道:“怎么,都让我进去坐坐?”

    沈默赶紧收敛情绪,深吸口气道:“老哥哥见笑了,里面请。”

    “好。”胡宗宪点点头,便与他来到那座海边别墅,坐在那两张对着大海的椅子前。屏退了左右,只有海涛在耳边拍响,仿佛世上只剩下他们两人。

    “面向大海,”胡宗宪沉声道:“开诚布公的谈谈吧。”

    “正有此意。”沈默将一个酒坛子置于桌上道:“今天我们不喝茶,只喝酒。”

    “什么酒?”胡宗宪问道。

    “岛上自酿的,”沈默笑道:“山泉,野果、杂粮,不烈,但很有劲儿。”说着用那种吃饭的白碗,一人倒了一碗。

    胡宗宪看那有些浑浊的酒液道:“好一壶浊酒,不过咱们这也算喜相逢,吗?”

    “哈哈哈……”沈默道:“老哥哥,你执念了。”说着指着远处浑浊的水面道:“那边是长江入海口,滚滚长江东逝水,便由此汇入东海,不管人间的是非成败,这滔滔江水从来没有停止过。”

    胡宗宪轻声道:“青山依旧,夕阳几度,可那些帝王将相,都已经如长江入海,再也看不见踪影了。”说到这,他不禁意兴阑珊起来。

    “不。”沈默却摇头道:“他们来过,也留下了珍贵的东西……你看这崇明岛,便是滔滔江水,将上游泥沙搬运千里,一点点汇集于此,才形成这座俊秀广阔的大岛,这是永不会消失的丰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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