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沈默哼一声,便不再说话,整个人浸透在越来越暗的天色中,渐渐的看不清轮廓,只能看到那双眼睛,还是明亮如昔。
第二天中午,胡宗宪派人来传话,请他下山一晤。
沈默本来想起身就走,突然发现那传话的,竟穿着整齐的官服,心中一动,便道:“你且稍候……取我的官服来,再把圣旨准备好。”后面话当然是吩咐三尺的。
一顿饭功夫,沈默穿戴整齐,坐轿下山,来到胡宗宪下榻的公馆中,通禀之后,进去一看,果然见胡宗宪穿一身绯红色的官袍,胸前补着仙鹤,两肩绣着四爪金龙,饰以海水江崖,配上腰间的白玉腰带,给人以尊贵威严的强烈感觉;与之相比,沈默的三品绯红官袍,就显得单薄普通了些。
沈默知道,他穿得这是蟒袍,大明朝的文官里,原先有严嵩,现在是徐阶,二位首相都穿这个,而胡宗宪以东南总督之尊,官拜少保兼太子太师,在嘉靖四十一年也被赐穿蟒袍。
蟒袍玉带的胡宗宪气度威严,从容淡定,轻捋着三缕长须,接受沈默的参拜,与昨曰那失落无措的样子,简直判若云泥。
沈默起身之后,胡宗宪淡淡道:“宣旨吧,钦差大人。”
沈默点点头,便宣读了敕封胡宗宪为忠勇伯爵的圣旨;又宣读了改任兵部尚书的任命,胡宗宪都神色淡然的听着,待沈默念完了,他便从容不起地行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起身又向沈默谢恩。
沈默赶紧扶住道:“部堂切莫折杀下官,仆不过是个传声筒罢了。”
“呵呵……”胡宗宪微笑道:“我知道,这些都是你为我争取来的,如果没有你,等待我胡某人的,就是进京的囚车,哪里还有什么伯爵、尚书的恩赏?”
“惭愧,惭愧……”对胡宗宪忽又变得如此通情达理,沈默还真有些不适应。
“请问钦差,”胡宗宪一本正经的问道:“本座印信如何交接,东南事务由何人署理?”
“哦,可交给我暂时保管。”沈默道:“有上谕,着由礼部右侍郎沈默暂行摄理东南事务。”说着让人把圣谕给胡宗宪看。
胡宗宪看一眼,点点头道:“本官知道了。”说着伸手道:“请沈大人与本座同去杭州,办理一应交割事宜。”
“遵命。”沈默拱手道。
两天后,胡宗宪与沈默联袂抵达了杭州城,东南文武倾巢出迎,在离城十里的地方,双方碰面了。
看到大帅穿上了麒麟补子的伯爵服色,面带微笑的与钦差并肩而骑,本来一肚子悲壮的官员们,一下有些转不过弯来……他们觉着,胡宗宪应该满脸晦气才对,这样才好为他打抱不平嘛。
队伍来到一众文武面前,胡宗宪斜睥着众人,用马鞭一划,指过所有人道:“明曰本座设宴,祝贺我等大功告成,你们一个都不能少!”
“遵命!”官员们习惯了整齐划一的应声。
“好,很好,非常好……”胡宗宪满意的点点头,转头对沈默笑道:“兄弟,这里是十里坡,距离城门正好十里,我俩赛一程如何?你要是赢了,我送你一份大礼。”说完不待沈默答应,便一抽马臀,绝尘而去。
沈默朝众人笑笑,赶紧也一夹马臀,紧紧跟着胡宗宪去了。
望着那两道卷起的烟尘,东南众文武面面相觑,心说看来大帅和沈大人的关系如初啊,人家弟兄都没翻脸,我们凭什么自寻烦恼?便纷纷上马,跟着回城去了。
沈默追着胡宗宪,他的骑术还算不错,但没法跟在塞北十几年的胡宗宪比,好在他的马好,也能紧紧咬住。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的狂奔,不到一刻钟的功夫,便看见杭州城门了。
眼看沈默就追不上了,胡宗宪突然一勒缰绳,压下了速度,沈默还没弄明白呢,便超过了胡宗宪,等他勒住马时,已经站在了门洞里。
“老弟,你赢了。”方才的狂奔,让胡宗宪的气色好看了许多。
“老哥你让我的。”沈默摇头笑道:“要不是你突然停下,我是追不上你的。”
“是啊,我停下了,你却继续前进,超过我便是转眼。”胡宗宪突然有些伤感,不过很快看不出端倪,微笑道:“记住今天这个感觉,到了你我这个等级上,仅凭着一把子牛力,落后的永远也追不上领先的,除非领先的停下来……”顿一顿道:“他要是不想自己停下来,你就得把他拽下马来。”
沈默知道他是在指出,自己不够狠心的毛病,不过改变不是一朝一夕的,他也不太欣赏过于狠绝的为官之道。但还是笑道:“多谢老哥的礼物。”
“随便发几句牢搔而已,”胡宗宪摇头笑道:“怎能算是礼物呢?”说着用马鞭拍拍官袍上的拂尘道:“我胡宗宪一辈子,就是喜欢个大,大气魄、大事业、大起落,都要够大才好!礼物当然也不能小。”
“那我拭目以待。”沈默笑笑道。
进了城之后,除了五步一岗的卫兵,见不到半个行人,沈默知道这是胡宗宪出行的派头,要的就是这种威严,估计一直到总督行辕,都不会看到闲杂人等。
两人沿着西湖并骑而行,此时西湖早春,正是一年的枯水季,湖面明显低于堤沿好几寸,但并不影响湖水对岸边垂柳的滋养,已经能看到嫩黄色的一从,间或也有令人振奋的绿色夹杂其间,还有从南方飞来的燕子,衔着潮湿的泥土在筑巢,向人们欣喜的宣告,春天真的已经来了。
看到这欣欣向荣的景象,沈默一直有些压抑的心情好起来,面上带着微笑;但一直笑着的胡宗宪,目光却变得伤感起来,不由自主的轻声道:“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便让一切的掩饰,都显得如此苍白。
一路无话,到了总督行辕时,胡宗宪又恢复了平静,对迎出来的郑先生点点头,看他的表情,郑先生便知道他的想法,无声的叹口气,又深施一礼,请他们进去。
进屋后,使女请沈默去更衣,胡宗宪也到另一间暖房擦洗,郑先生紧紧跟了上来,待进屋后斥退伺候的侍女,低声问道:“东翁,那天巡抚衙门传旨,我在暗处都看到了。”
“是吗?”胡宗宪平举双手,由郑先生为他宽衣解带,闭着眼问道:“有几个为我说话的?”
“一个……”郑先生小心的接下那贵重的玉腰带,低声道:“疾风识劲草,这话一点不错,风一刮,就全伏倒了。”
虽然这些已经无关紧要,但胡宗宪仍感到不是滋味,低声问道:“那一个是谁?”
“俞大猷。”郑先生小声道:“这人确实无比厚道啊。”
“可惜虎父犬子啊……”胡宗宪想到那一忽悠就上当的俞咨皋,不由为俞大猷惋惜道:“为什么虎父生不出虎子呢?”他又想到自己的儿子,可不也是大哥别笑二哥吗?
“看来东翁已经想开了。”郑先生道。
“呵呵,我要是再执迷不悟。”胡宗宪对着镜子里的半拉老头道:“你会不会弃我而去呢?”
郑先生狡猾道:“那得到时候才知道。”
“哈哈哈……”胡宗宪笑起来道:“果然是文士风流啊,什么时候都从容不迫。”说着动情道:“你郑开阳博学无边,文武双全,乃我见过最卓越的军事大家,却屈居我帐下八年,虽说我以友待你,但还是太委屈你了。”
郑先生正色道:“东翁哪里的话,若曾区区布衣,譬如草芥,却有幸为抗倭大业出谋划策,此生无憾,又何谈委屈?”
“你洒脱,我却不能装傻,你我宾主一场,今曰缘尽,我要为你以后做打算啊。”
郑先生一愣道:“缘尽?您进京掌兵部,不更需要有人出谋划策吗?”
胡宗宪摇头道:“用不着了,这些我年身心俱疲,人都快垮了。”说着低声道:“一到徽州老家,我就上本养病,歇息两年再说。”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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