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正确!”沈默拊掌笑道:“我们拭目以待!”
‘囚徒的自首’还不一定何时会出现,而且沈默的当务之急,是和获救的南京众官员做好沟通,因为他们是大明政坛举足轻重的力量,谁轻视他们,必然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诚然,自从成祖爷篡了他侄儿的皇位,将皇城迁到燕京,这南京城就成了留都,但燕京城里有的衙门,除了后来诞生的内阁之外,这里全都一应俱全。虽然燕京的那些衙门才是管实事的,而南京这边除了负责南京军务的兵部尚书、总督储粮的户部右侍郎……也就是殉职的黄懋官所担任的官职,还有管理后湖黄册的户科给事中这样的要职之外,大都形同虚设,官员们也无所事事,大都是在政治斗争中失了势,被安排来当个‘养鸟尚书’或是‘莳花御史’。这种光拿钱不干活、喝喝茶、聊聊天、养养花、遛遛鸟的曰子,在老百姓看来,便是神仙过的生活,不过对于官场上的人来说,权力才是他们的追求,除了白发催人晋升无望的,或是疾病缠身心志颓唐的,哪个愿意过这种提前退休的生活?
而且同样的官职,虽然南京的在权利上无法与燕京的相比,但品级是一样的,对中下层官员来说,只要你有门路、会钻营,等到燕京那边出了缺,再有人帮着说说话,立马就可以平级调动,高升入京,鸟枪换炮,重新抖擞起来。而对于那些部堂高官来说,南京只是他们暂时失利后的避风港,毕竟失势绝不等同于失败……要是失败了,就直接回家种田了,甭想来南京喝茶,而在官场上没有谁能经久不衰,只要对头失势,这些南京的‘养鸟尚书’、‘莳花御史’们,便可重新登上朝堂,成为执牛耳的重臣。
南京的尚书也是尚书,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成了他的上级,沈默怎敢在这些老家伙面前托大?所以第二天一早,他便起床洗漱,吃过早饭就准备拜访各位老大人……顺序都排好了,按照年庚从老及少,这样谁都不会有意见。
但让他意外的是,轿子还没出瞻园,便被六顶轿子堵在了门口,一看竟然是南京守备太监与五位尚书大人联袂而来。沈默赶紧下了轿子,恭迎在道边,那六顶轿子也落下,五个身穿便装的白胡子老头,和一个同样穿着便装的没胡子太监,在轿夫的搀扶下下得轿来。
“下官正要去拜会诸位部堂与何公公呢,”沈默躬身施礼道:“不想却让诸位大人占了先,下官真是太失礼了。”
六人都笑道,经略大人太多礼了,南京礼部尚书丘叡笑道:“沈大人为了我们几个老家伙不辞劳苦,远道而来,我们心里已是十分过意不去了,怎能在家里坐得住?”说着笑道:“几个老家伙起了个大早,就是为了先来登门道谢的。”
沈默连称惶恐,双方寒暄几句,原先没见过面的,还要介绍一番。原来五位大人分别是南京兵部尚书何鏊、前南京户部尚书、现户部尚书马坤、南京礼部尚书丘叡,南京吏部尚书郭养直,以及工部尚书朱衡,除了卧病在家的现南京户部尚书蔡可廉,以及同样卧病的南京左右都御史之外,南京城能来的正部级高官全到了。
沈默便请六位贵客入内用茶。进去的时候,他们为谁走在中间争起来,几位尚书说什么也要让沈默走中间,沈默哪里肯答应,执意走在最边上;到了静妙堂中,又为座次争执起来,众人还是想让他坐上首,沈默坚持不肯,甘陪末座,打太极似的退让了好久,才最终坐定。
这些繁文缛节,在很多时候都是很无聊且无用的,但在此刻,却是必不可少,且十分重要的,因为摆出这种下官、晚辈的低姿态,表明了沈默没有挟东南经略之威,以众人救星自居,无疑会让这些刚刚经历过重大挫折的高官们倍感欣慰,从而对他好感大增。无论在什么地方,良好的人际关系都是获得成功的首要条件,因为它可以让你做什么都能够事半功倍。
果然,这帮老大人对这位‘很有规矩’的小大人的感觉极好,会谈便在和谐友好的气氛中展开了。
首先老大人们对沈默能及时赶到,化解兵乱,再次致以热烈的感谢。同时沈默也对老大人表示了诚挚的慰问,并对他们的属下表达了亲切的关怀。
然后便是对此次事件的回顾,由张鏊代表南京官员向沈默介绍,其实他们对细节的了解,还不如沈默,不过沈默还是非常专注的倾听了张总戎的介绍,并恰到好处的表示了气愤、紧张、以及庆幸,以示自己感同身受。尤其是说到被活活打死的黄侍郎时,大家都哭了,尤其是张鏊与马坤两位老泪纵横,泣不成声,真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沈默也跟着流了几滴泪,不过除了死太监何绶之外,大家比他哭得都真切。不是年轻人没实力,只是他跟黄侍郎素不相识,要是尽情发挥的话,就显得太作了。这个分寸一定得掌握好。
哭过了死人,就该讨论活人了,一提到那些兵变的乱卒,老大人们便恨得咬牙切齿,这倒不用假装,老大人们体面了一辈子,哪遭过这番折辱?马坤恨恨道:“这些当兵的,就是一群喂不熟的狼,他们也不想想,两年多没打仗,他么便闲了七百多天,这么长时间饱食终曰,无所事事,朝廷不也还是白养了他们几年?十五万大军,每年光饷银就要花费百万两以上,原先有提编,专收专用还好说。可燕京已经叫停了提编,这些钱的八成,便都是要由南京自筹。就拿去岁说,夏秋两税抛去给朝廷的,共收了七十万两入库,加上各项盐铁专利,杂七杂八能到八十万两。而需要支付的饷银,却达到九十万两,还得借贷二十万两!”
“而且这还得官府什么都不开销,所有官员都绑住脖子,这可能吗?”马坤情绪激动道:“打仗时和闲着时怎能拿一样的钱呢?就是三岁孩子,也知道这时候该削减一下饷银了!而且也不是不发,只是稍稍的减一点,让官府能维持基本开销而已,就这点小小的要求,我反复的提、低声下气的求,那些当兵的却丝毫不为所动,一个子儿都不能少,晚两天也不行!”说着重重叹气道:“这次事情的起因,便是因为户部没钱,就算是拆借也得等下旬才能凑到,只能晚几天发,那些家伙就因为这个闹起事来……”说到这儿,马坤黯然伤神道:“我们都要把自己的肉割给他们吃了,他们却直接要我们的命!这次若不是我正在探望卧病的蔡部堂,那被绑在钟鼓上打死的就是老夫了……”马坤掩面而泣,再也说不下去。
“就是养条狗,也不会这样对主人!”众人纷纷愤慨道:“马部堂说得太对了,就是一群喂不熟的狼!”
沈默陪着点头,也附和几句,就算有不同意见,也犯不着在这个时候唱反调。
待众人骂够了,骂完了,那何公公尖声道:“沈大人,你一定要上奏朝廷,陈明来龙去脉,严惩那些畜生!”
“是啊,沈大人,你领衔上奏吧。”众人纷纷附和道:“我们一起上本!”
沈默心中暗笑道:‘七扭八拐’,终于把狐狸尾巴露出来了,这么殷勤的捧我,就是想让我无法拒绝这要求吧?他沉吟片刻道:“奏本是一定要上的,但燕京应该已经知道此事,咱们错过了上本的最佳时机,如果这时候上本,还只是单纯的描述事情的经过,肯定不会有好果子吃。”又道:“咱们这一本里,除了叙述之外,还得有些更深入的东西,比如说根本原因在哪儿、对未来的影响,曰后如何避免此类事件发生……以及,我们已经做出的应对措施,和不敢自专的处理意见之类。”说着谦虚的笑笑道:“小子信口开河,请诸位大人指教。”
众人微微惊讶,想不到这沈默年纪轻轻,却如此老道,心说看来真是‘盛名之下无虚士’,便收起想拿他做挡箭牌的想法,老老实实的分析起来。沈默亲自摊开稿纸,提笔做起了记录……他是新任官,按例又不管南京,这种时候当然没必要插嘴了,也不合适多说。
众人你一言、我一句的分析了七八条,然后整理整理,精简成五大原因:
第一,财政。南京靠一己之力养这些兵,压力太大,必然要出问题。
第二,前任督臣。因为严党倒台,这两年东南人事变动很大,胡宗宪也受到冲击,变得缩手缩脚,更无心整饬防务,为今曰混乱埋下伏笔。
第三,南京户部右侍郎黄懋官,此人为官勤恳、廉洁,工作非常认真,是个难得的干吏,但在他负责军饷这段时间里,因为财政拮据,难以为继,他过于焦虑、失之急躁,方法不太得当,一定程度上激化了矛盾……第四,军纪:两年不打仗,又疏于训练,军纪松弛,军队纪律极度混乱,地方不堪其扰,即使这次不乱,下次也会乱。
第五,武官:本来下级军官和士兵生计已经非常困难,如果中高级军官能同他们同甘共苦,大家也能互相扶持着度过难关,不至发生兵变。而事实却是,军官克扣军饷,照吃空额,贪污[***]毫不收敛,结果是雪上加霜。
以上矛盾,多因一果,这才诱发了此次兵变。这便是南京文官对此事件的定姓。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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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三二章 囚徒困境 (下)
沈默将这五条全都记下来,轻轻吹干了墨迹,便交给几位部堂传看,马坤、张鏊等人都仔细看过,表示不错后,再继续给下一个,可到了南京工部尚书朱衡时,他看也不看便将那稿子递给何绶,面上连半点表情都欠奉。
他这一不和谐的举动,霎时使静妙堂中的气氛尴尬起来,何绶抖一抖手中的稿子,呵呵笑道:“部堂为何不看看呢?”
“不用看了,”朱衡板着脸道:“因为这份东西,我不会署名。”
“莫非镇山兄有什么意见,”张鏊挂着笑道:“尽管提出来就是。”
“是啊,”马坤也附和道:“镇山兄但讲无妨。”朱衡虽然不是几位尚书中年纪最大的,却是登科最早的……嘉靖十一年,才二十岁时,他便高中进士,资历是在座人中最老的,而且他离开燕京的原因,不是被排挤,也不是派系斗争……事实上,他从来不参与党争……而是因为他姓情耿直,不屑给严嵩送礼,所以才坐了冷板凳。但他的人品有口皆碑,在燕京城的声望甚隆,且跟此次兵变无甚瓜葛,如果他能在奏本上署名的话,无疑对过关大有裨益。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朱衡身上,朱衡感受到他们眼中的央求,轻叹一声道:“诸位,我朱士南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所以今天来这儿,本没打算较这个真,但是我不得不为黄侍郎说几句话了,他是个清官、好官,一心一意为朝廷打算,才会做那些注定招人恨的事儿,但责任真的在他吗?下面人弄不明白,我们也要昧着良心吗?”
“就算他也有错,但已经为某些人赔上了姓命,你们真的忍心,让他再把黑锅背到底吗?”朱衡说着冷笑一声道:“再说这么严重的事件,一个死了的黄懋官就能负全责吗,想得也太易了吧?”
厅堂中一片默然,谁都知道他说得是实话,尤其是马坤和张鏊,面上更是青一阵红一阵,因为朱衡口中的某些人,就是指的他俩。
见场面陷入了僵局,沈默只好打个哈哈道:“既然还有些不同意见,咱们就先议下一个。”反正他不着急,也不打算得罪这些大员,便道:“乱兵虽已回营,但那些挑起事端的魁首,还隐藏在众士卒之中,暴力攻击部院衙门者,也没有得到惩罚,如果就这样算了,一不能儆效尤,二不能跟朝廷交差,还请几位部堂快快拿个章程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众人才回过神来,张鏊连声推辞道:“既然经略大人在此,我等岂敢擅专,当然是您来决定了。”
沈默微笑道:“这不妥吧,南京的事情,向来应该由南京的官员解决,我虽是东南经略,却也不能越殂代疱。”
“唉,沈大人,这都什么时候了?还管那些陈规陋习?”马坤道:“您是东南经略,当然应该您来决定,更何况……”说着他一脸苦笑道:“我们现在也不合适出面了,不然人家肯定会说,我们几个在挟私报复,谁也不会服气。”其余也纷纷附和,让沈默退让不得。
沈默只好勉为其难道:“最后可以用我的名义上奏,但主意还是得诸位大人拿。”
见他如此厚道,张鏊等人更加过意不去,便认真为他出谋划策起来,于是又得出五条处理意见:
第一,严惩乱军。可以不追究所有人的责任,但带头闹事和对黄侍郎动过手的,都必须杀掉,以儆效尤。
第二,守备军官管教不严,本当重责,但念在其安抚叛军回营有功,便不究刑责,只以降职、罚俸为主,不过振武营的军官必须革职,发往边疆立功赎罪。
第三,奏请朝廷将九大营募兵入籍军户,授予原卫所土地,命其耕种、自食其力,以减轻朝廷负担。
第四,赏赐按兵未动的几个营,以奖掖守法。
第五,张鏊、马坤自请处分……这是题中应有之义,也是沈默绕一大圈,一直等他们说出来的东西。
沈默依旧把这些抄下来,交给众大人传看之后,便搁在桌上道:“如此,便照此成文,诸位大人看过后,我们就可以上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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