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离开了众人的视线,泪水就怎么也止不住了,扑扑簌簌的往下淌,沈默伸手擦,却越擦越多,索姓一次流个痛快……沈默的表情也极为复杂,双拳紧紧攥着又松开,无不显示此刻他的心中百味杂陈,无以言表……谁也不知道,老欧阳的行云流水,对他意味着什么,虽然只是一部不会说话的机器,却让沈默没了孤军奋战的悲苦――他本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青年,却阴差阳错的来到了这里,这个见鬼的历史岔道口。虽然没有任何人强迫他,但身为一个炎黄子孙,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自己那独领风搔数千年的国家,猝然跌入残酷的黑暗之中。直到五百年后,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仍然艰难的寻找复兴之路。
虽然没人逼他,可他无可选择,但他又不是那种以天下为己任、虽千万人吾往矣的伟人,他本质上只是个普通人,也会犯错乱来,也会难过软弱,也会受不了秘密无法告人的痛苦;更会因为孤独而感到绝望。
是的,虽然身边的好友如云,麾下的门生无数,但他依然是孤独的,这种孤独来源于秘密无法告人,他不可能跟人说,我来自五百年后,咱们国家还有个七八十年,就要让异族灭了,被奴役二百多年,再让全世界的列强蹂躏,所以咱们非得同心戮力,为改变这个命运而奋斗……估计他直接就会被送去看太医。
所以他没法解释,只能过于沉重的负担全部背在自己肩上,闷着头,沉默的、蹒跚的,忐忑的在未知中……乱来。别看他做了那么多,可一点信心都没,这条路太远太难行,长得让人根本看不到希望。
只是因为知道,不管自己怎么捣鼓,大明的命运都不可能比原本更差,他才硬着头皮,把死马当活马医的。可心里一个声音一直在大声叫道:‘放弃吧,你是不可能成功的!’这个念头像幽灵一般,在他脑中不断盘旋,迟早会把他逼疯掉的。
真得,与绝望比起来,什么苦啊、累啊,孤独啊、痛苦啊,全都不值一提……但今天看到那‘行云流水纺纱机’后,沈默心中的希望之火,才第一次真正燃烧起来,虽然不大,却足以温暖他的身心,照亮他前进的路了。
希望,哪怕只有一点,他就无所畏惧、他就有了方向,他也终于可以抛去那副沉重的枷锁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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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三七章 礼物(中)
当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他已经彻底恢复平静,只是通红的双眼出卖了,让他不得不面对好奇的目光……“迷了眼了,”沈默若无其事的坐下,喝一口凉了的可可道:“那这东西与今天的冲突有何关系?”
“呵呵……”老欧阳虽不知他失态的原因,但还是能感到沈默对这‘行云流水’的重视,心里很是高兴,但听他一说到今天的事儿,就再也笑不起来了:“因为这里有很多人都会纺纱,我想着检验机器最好的方法,莫过于让大家亲身体会,就算不好,也可以提出意见再改进。”他一脸苦笑道:“谁知一体验就出事了,那飞速转动的几十个纱锭,竟把他们吓到了,不过我以为是他们是被震撼了,习惯了就好了……结果气氛越来越不对,直到今天下午,我正在后面睡觉,就听前面粗暴的撞门声,乱成一片。赶紧去前面看,竟然是一部分学员闹事,他们怒不可遏、大喊大叫,说这新纺机会把他们的饭碗砸了,要我把它给销毁,还说我居心不良、是那些工场主的走狗。”说着捋着胡子,哭笑不得道:“他们也不想想,谁能养得起二品的狗?”
沈默安慰的笑笑,关切道:“一群不明真相的群众而已,老大人不必介怀。”
“唔……”欧阳必进示意自己并不在意,反而有些纠结道:“不过细想想,他们的担心也不无道理,原先的纱锭,都是用那种老式的三纺车,一锭一锭摇出来的,有人工含在里头,所以价钱很公道;所以苏松百姓家家都种棉花,户户都有纺车,妇女无分老幼,大都恃此为业。很多苦寒孤老的棺材本、小家碧玉的嫁时装尽出于此,”他紧紧皱着眉头道:“但这行云流水如果推广开来,纱锭的价钱肯定暴跌……”
他没有往下说,但沈默已经了解了那份担忧――江浙苏松一带,水力资源丰富,又是纺织业的重镇,这种高效低耗的水转棉纺机,肯定会大受欢迎的。到时候把机器架起来,棉花由这头进去,锭子就有由那头出来,一台顶得过一百人,哪还有手摇纺车的用武之地?
而且面纱产量的暴增,肯定会导致收购价格的下跌。传统手工纺纱不但产量低,又卖不出好价钱,没人因为你把肩膀累塌、把腰杆累完,而多掏一个制钱的。
因此,就连这‘行云流水’的发明者,也开始担心起后果来……如果真的断了老百姓的活路,再成功的发明,在欧阳老大人的眼中,都是邪恶的。
想明白前后因果,沈默沉吟道:“老大人所虑甚是,若是贸然上马,恐怕反弹会很大,苏州的老百姓可不好惹,万一闹出事情来,地方上难以担待,皇帝和朝廷那里也交代不过去。”
“嗯。”欧阳必进点头道:“是啊,建立苏州设计院的初衷,是富民!咱们得多替老百姓考虑。”
眼看两人就要统一意见,不料沈默话锋一转道:“您这样一说,我倒有些糊涂了,难道先进的工具,反倒不如原始的,既然如此,咱们的研究院还有开下去的必要吗?”
“单从效力上讲,肯定是远远超过的,但收入的增加,只是富了那些大户,老百姓却要打破饭碗了。”欧阳必进又叹口气道:“而且万一处理不好,会被人说成是与民夺利的。”
“与民夺利?”沈默下意识的舞动下手臂道:“这从何说起?是占了老百姓的山川菏泽?是垄断了天下的盐铁专卖?”
“原先老百姓能挣到的钱,”听沈默有些激动,欧阳必进也提高声调道:“现在挣不到了,在很多人眼里,这就是与民夺利!”
“不对吧,老大人……”沈默深吸口气道:“与民夺利,是在不增加社会财富的基础上,用权力强行垄断,汲取老百姓的骨髓。”说着顿一顿道:“而新式的纺车,带来的是生产力的提高,是社会财富整体的增加,虽然会带来一些阵痛,但从长远来看,还是会惠及普罗大众的。”
“怎么讲?”老头认真倾听到。
沈默耐下心,循循善诱道:“您不否认,这机器的应用,将带来纺织业的大发展吧。”
“唔……”老头点头道:“翻上一番没问题吧。”
“您还真谨慎,”沈默笑道:“甭管多少了,就算是增加了一倍的产量,这需要增加多少台织布机?会带来多少就业机会,这不是富民吗?供给的布多了,价格自然降下,更多的老百姓便买得起布,穿得起衣,这难道不是富民吗?如果再卖到国外,还能流进来大量的白银,甭管是要用来消费享受,还是扩大生产,最终还是要花在咱们大明,让老百姓挣了去,这难道不算富民吗?”
沈默这套说辞,对年事已高的老欧阳来说,确实有些理解困难,老人家皱着眉头,觉着也有些道理,但不能将担心完全消除,感觉有些不知所措了。
“难道因为可能会噎到,就不吃饭了吗?”沈默只好用更形象的说法道:“我们要想办法,避免被噎到,或者一被噎到,赶紧喝水,而不是因噎废食!”
“你这么说,我就有些明白了。”欧阳必进有些晕乎道:“要是能避其害、取其利,我当然支持了。”
“您老成持重,说的极是。”沈默心说,只要上了马,你就拉不住了,所以满口答应道:“等我同各方面,筹划出一个妥当办法出来,不让劳苦人家有条生路,就不推广这种机器。”
这番话说得很漂亮,但老欧阳的官都当到顶了,还不至于那么好哄,心道:‘怕是花十年工夫吗,也未见得能筹划出来。’说这番话,怕是为了敷衍我吧……话虽如此,但他也知道,这世上没有和风细雨的变革,每次的改变,都会给一些人带来痛苦,这让他体谅了沈默的苦心,一个前程似锦的年青高官,愿意为了国家兴盛,不顾利害去做事,有这份心也就够了,自己这老朽,又怎能给他拖后腿呢?
想到这,欧阳必进深深吸口气道:“我答应你了,但这件东西是我搞出来的,跟你没有关系,你就别掺和进来了。”
沈默先是一愣,然后便懂了老先生的心思,是要让自己避开潜在的风险啊,他的声线有些发紧,低声道:“老大人,沈默何德何能,让您如此回护呢?”
“就凭你今年二十七,我七十二,你的仕途还长着呢。”他摆摆手,止住沈默的话头,阳光和煦的笑道:“你对苏州的改变,我都亲眼看到了,也去过你建的上海城,虽然不知道你选得这条路是对是错,但我能感到,一切是那么的鲜活诱人,那么的生机勃勃,让我深深相信,你的规划值得尝试,我真的很期待,你最终能做到什么程度,能给大明带来什么……所以不要跟我争,我都七十二了,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勾自己来,我还能活几年,毁誉于我又何干?恐怕真出了事儿,那些人也不好意思把我抓起来吧?”
“老大人……”沈默动情道:“沈默岂是那种趋利避害的‘君子’?”
“‘趋利避害’有什么不对?”欧阳必进沉声喝道:“既然决定以天下为己任,你就该尽量保全自己,不该存有妇人之仁,否则什么都不要干,安安稳稳当你的清贵大臣多好。”
沈默闻言浑身一震,深深施礼道:“学生深受教诲,不过老大人您放心,我不会让您一生的美名毁于一旦的。”
“嘿嘿,严嵩的小舅子还有什么名声可言?”欧阳必进自嘲的笑笑道:“不说这些了,倒有另一桩事情,我要跟你谈一谈。”
“您请讲。”沈默正色。
“放松点。”老头端起杯子来,一尝可可已经凉了,便命人换上清茶道:“方才我也说了,老夫已是古稀,你考虑过这两院由谁接掌吗?还有,想让这两院起到你设想的作用,关键是人才,但现在最缺的也是人才,尤其是研究院……我大明虽然人多,可会动手的不动脑,会动脑的不动手,想找到又懂技术,又能钻研的人才,实在是太难了。”
“老大人所虑甚是,”沈默重重点头道:“这些问题我也想了很长时间,最后的结论是,没有人才,我们就培养人才,重赏发明;引进人才,洋为中用……就像我送到研究院的那三五十个泰西人,那可都是正经的大学毕业,在泰西也属于深受尊敬的学者。”
“我听他们说过,”欧阳必进点头道:“在西方他们建立大学,不止教授诗书礼乐,还教建筑、数学、几何、天文、物理……不得不承认啊,这样培养出来的工匠,水平就是高。”他到现在,还固执的认为,从事理工科的都是工匠,跟学者扯不上边。
求同存异嘛,沈默也不跟他犟,笑道:“那你觉着他们高在什么地方?”
“虽然他们脑筋不太灵光,可对算数、几何、物理这些基础的东西,掌握的比我厉害,还很系统,这可都是搞研究的利器啊,”老欧阳深有感触道:“就拿这个‘行云流水’来说,想要量产的话,会遇到一个大问题,就是怎样把齿轮和轴承,打造的纹丝不差,这个咱们确实没法解决……但那几个泰西来的钟匠,却说他们有办法,便把这个任务接了过去。”
“过了一个月,他们捣鼓出两台‘母机’来。”怕沈默不懂,老欧阳解释道:“就是用来制造机器的机器,我给起了个名叫母机。”
沈默点点头,心说:‘是机床啊……’这个并不稀奇,只要看那走时准确的西洋钟,已经可以量产,就知道这个年代已经有了机床,不过是原始些罢了。
“这两台母机,一个是加螺纹的,一个是加工齿轮的,用它们造出来的零件,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完全一样,这就解决了大问题。”欧阳必进钦佩道:“这种东西据说在宋朝也有,但我实在复原不出来……正是有了他们帮忙,这台纺纱机才能运转得如行云流水,我才敢给起这个名字。”
沈默呵呵笑道:“甭管黑猫白猫,抓住老鼠的就是好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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