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考生接过打回的卷子,一看批语是‘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乃是唐诗名句啊!不由委屈道:“您都夸学生的文章有声有色了,为何还不取呢?”
唐知府手眼不停,淡淡笑道:“有声有色?何出此言?”
考生便指着那诗道:“黄鹂鸣翠柳,不是有声吗?白鹭上青天,不是有色吗?”
这时唐知府终于在一份卷子上写了个‘中’字,候在一边的差役便将其拿给一边的书吏,将名字誊写在上面。
唐知府则继续阅卷,见‘鸣翠柳’仍然站在那里,便轻声解释道:“两个黄鹂鸣翠柳,不知所云也;一行白鹭上青天,离题万里也。”考生羞愧的颜面而走。
众考生只见知府大人阅卷如飞,包括写评语的时间,在每份卷子上停留也不过数息,便可立判高下。且能复诵不取者之谬误所在,令人无从辩驳,不由叹为观止,大伙心道‘人和人差距咋这么大呢?’。又见百份试卷中,九成以上都被打回,心中更是惊骇莫名……其实府试录取不足三百人,这个概率是完全正常的,只是亲眼看着一份份卷子被打回,让考生产生中式如‘海底捞针’一样的错觉。
有个考生灵机一动,便在考卷末尾写了一首打油诗道:‘学生我今年二十五,受了十年寒窗苦;今年要是还不中,回家咋见娃他母?”
唐知府看到他这首歪诗,便在每句后面加两字打回,那考生一看,自己的打油诗成了:‘学生我今年二十五——不老,受了十年寒窗苦——吹牛;今年要是还不中——肯定,回家咋见娃他母——跪下。’只好挠着头,哭笑不得的下去。
但也有心里有谱的,觉着自己一定能中。有个考生乃是诸暨县案首,已经被县里胡吹海捧晕了,觉着自己定能再连中两首,曾为本年的小三元。他洋洋得意的把卷子奉给唐知府,矜持笑道:“学生诸暨案首周……”
却听知府大人淡淡道:“按考场法令,说出名字便取消资格。”
周案首赶紧闭嘴,差点没把舌头咬下来。暗暗愤懑道:‘看看我那如烟花般绚烂的文章,还需要人通融吗?’
府尊大人果然在他的卷子多停留了一会儿,周案首心中洋洋自得道:‘被折服了吧?’他的嘴角都咧到耳朵根了。
谁知下一刻,他的卷子便被打了回来。
周案首的笑容凝固了,他张大嘴巴道:“大人,什么意思?”
“不取。”唐知府仍然不咸不淡道,便继续阅卷如飞。
“我是案首啊……”周案首觉着真是撞了鬼了,还没听说过有县案首不中府试的例子呢。不由又惊又怒道:“县案首是必中秀才的啊!”
“没人规定本官必须录取县案首。”唐知府淡淡道。
周案首气极反笑道:“我的案首可是真刀真枪考出来的,若是大人不取我,那诸暨的应届考生也都不够资格了!”说着抖动卷子道:“您说说,我这两篇文章哪里不好了?连前三百名都排不上?”
唐知府不为所动,该怎么批还怎么批,只是轻声道:“看评语。”
周案首低头一看,只见一行绚丽的行书道:‘请岳蒙泉来,本官一并录取。’看完便刷得一声脸红了,将试卷塞进怀里,朝知府大人行个礼,匆匆走了。
原来小题是他自己所作,大题却剿袭了正统年间会元岳正的文章……当初虽然知道是剿袭,但他完全不担心,因为‘道之以德’这种大题的程墨满天飞,考官不大可能看过自己用的那篇……即使看过了他也不怕,因为大明律没有规定不许剿袭,考官又没法挑文章的毛病,只能自认晦气,吞了这颗臭苍蝇。
其实他天生记忆力好,腹中程文不下三千件,县试的两篇文章便都是剿袭而得,竟然至今无人察觉,今曰这才故技重施,想继续用投机取巧的法子过关。
可这家伙也不打听打听,唐顺之是何许人也?那是公认的天下奇才,二十二岁便中了会元,若不是不肯阿附张璁,那年的状元便是他的囊中之物。可就算张璁气歪了鼻子,也只敢将他降为探花,不然天下人的唾沫就能把张首辅给淹了。
后来因为信仰问题,他又被撵回老家读书二十年,就成为了超一流的大学问家。这样的怪物什么文章没有读过?又怎会被个小小的童生愚弄呢?老唐只是轻轻一句‘让岳正来’,便解决了困扰诸位考官多年的难题,所谓举重若轻便是这个意思。
当然也只有这样的权威人士,才敢打破县试案首必为生员的惯例。
但唐知府终究是个厚道人,如果他将这‘剿袭’事件公诸于众,那周案首的名声便算彻底完玩,一辈子也别想再考中了。现在虽然考生议论纷纷,但终究没有证据,猜测一阵也就过去了。
就在一片窃窃私语中,沈默和陶虞臣同时站起来准备交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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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三章 夺魁 (中)
等轮到陶虞臣交卷时,已是申牌末刻,红曰西斜。
虽然唐知府仍保持着飞快的阅卷速度,但当看到他的文章时,还是不由自主的停下来。伸手拿过卷子,反复读了两遍,连连点头又放声大笑道:“阅此嘉文岂能无酒?快上酒来!”便有小吏端一觞水酒上来,唐知府一饮而尽,对陶虞臣道:“吾今曰早下决心,看不到一篇好文,就绝不休息。若不是你,老夫可能就要累死了。”说着大手一挥道:“今天就到这吧,余下的卷子先交上来,明曰再看。”
很多考生都松了口气,当面阅卷给他们的压力实在太大,还是交上去回家等结果,拖得一天是一天。
可沈默的鼻子都快气歪了,心说你这不是耍我吗……因为下一个交卷的就是他。要知道不是谁都怕当面阅卷的,像他这样文章做得好,人又长得像正面人物的,还唯恐考官没见过自己呢……就算八股文再客观,它也还是主观题,而印象分恰恰也是主观分。
沈默心里跟明镜似的,他知道这当然不是巧合。老唐之所以要耍自己,纯粹是因为自己拒绝加入‘越中十子社’……就是那稽山书院的流动版。他清楚记得,当时老唐便朝自己嘿嘿怪笑道:“你一定会后悔的……”
其实一见到老唐成了主考,他便知道报应来了,但考场不是说理的地方,他只能闷着头上去,准备交卷走人……不过他也不太担心:‘我可是老老实实答卷子,就不信你能再否一个县案首。’
就在沈默已经认命时,身边的陶虞臣却拱手说话了:“先生不妨最后看看我身后这位的,说不定还能看到一篇上好的文章。”比起二月县试时,他现在沉稳多了,神态不卑不亢,说话也很有分寸。
沈默十分吃惊的看向陶同学,唐顺之也颇为意外对陶虞臣道:“你好似是会稽的二魁吧?”
陶虞臣点头道:“先生英明,学生正是。”
“那么你还?”唐顺之饶有兴趣的问道。虽然没问全,但当事人都明白,他是在问‘你为什么帮自己的对手?’
陶虞臣洒然一笑道:“学生唯恐胜之不武。”
唐顺之闻言一愣,旋即拍着他的肩膀哈哈大笑道:“陶虞臣,坦荡君子也!”说着朝沈默挤挤眼。
沈默何等颖悟之人,立刻明白老唐在暗讽他瞻前顾后,顾虑太多,是个‘长戚戚’的小人,差点没气晕过去,便朝陶同学拱手笑道:“陶兄真是重义怀德的君子啊。”
方才唐顺之用《论语》里的话暗讽沈默,现在沈默也用《论语》中的‘君子重义,小人重利’、‘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双倍奉还给唐老头,讥讽他光想着壮大组织,甚至不惜用职权威胁自己,实在是‘重利怀土’的小人……所以说,没文化的话,连别人骂你都听不出来,更别提骂回来了。
两人借着称赞和感谢陶虞臣,完成了一次刻薄的对骂,偏生他俩都是极善隐藏的家伙,旁人根本听不出一点端倪。只是可怜那厚道的陶君子,被两个坏蛋当成骂仗的用具仍不自知,还在那谦虚道:“先生谬赞了。”“师兄过讲了。”
真是好人老吃亏,坏蛋占便宜啊!
好在沈默和老唐也没什么仇,不过是团伙内部矛盾罢了。人家陶同学都摆出那么高的高姿态了,唐知府也就像自个名字一样,‘顺之’了。
一拿到沈默的卷子,唐知府本有些戏谑的表情一下子呆住了,他万万想不到,如此一个狡黠圆润的沈拙言,居然能写出经年老儒一样的卷面……那一笔一划,工工整整的馆阁体写出来的卷面,就像印刷出来的一般,让人挑不出一丝毛病,这就足够资格考取生员了。
县府院三级考试,毕竟只是科举的预备考试,所以考官重在考察学生的潜力。而能写出这种字的人,至少是耐心、刻苦、不怕枯燥的。就凭这几样素质,功名只是早晚之事,所以考官都乐意录取这样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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