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说,有人不自愿?”沈明臣的毒舌,领教过的终身难忘。

    “是有几家……”何心隐闭下眼道:“但后来被我说服了。”

    “如何说服的?”沈明臣有些轻蔑的问道:“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是又怎样?”何心隐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若真是这样。”沈明臣冷冷笑道:“只有两种可能。”说着伸出两根手指道:“一,你有白莲、弥勒那种蛊惑人心的能力;二,你用了某种方法强迫他们!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你这里的富户,全变成傻子了。”

    “你……”何心隐气得额头青筋直冒,看起来想要揍他。

    “有话好好说。”沈明臣赶紧退后两步,站在沈默边上。

    沈默见不能不开口了,只得对沈明臣道:“别那么武断,人是可以教化的。”

    “不是学生非要跟何先生抬杠,”沈明臣道:“只是我相信,人的私心是难以消除的,朱圣人都说了,‘存天理、灭人欲’,能做到的就是圣人了。”说着朝何心隐呲牙笑笑道:“听何先生说,您在聚和堂创办之前,写过两篇纲领,一者是《聚和率教喻俗俚语》、一者是《聚和率养喻俗俚语》,还说通过这两篇通俗易懂的文章,赢得了乡里大多数的拥护,还有族中耋老的支持……”最后他压低声音道:“当时的情况下,富户们不答应,不仅没人给他们干活,还要被父老乡亲唾弃,再也没法在乡里立足!您敢说,这对他们来说,这不是一种逼迫么?”

    “哼……”何心隐吐出一口浊气,他终究是平生不说违心话的磊落君子,到底没有再反驳。

    不知不觉,太阳已经老高了,在白花花的曰光照射下,整个村落都笼罩在一股升腾的热气中,站在山腰处看,一切都显得有些扭曲、虚幻,就像海市蜃楼一般。

    何心隐的目光,久久注视着这片,倾注了他全部心血的热土,喃喃道:“其实,村子里的公产,并不是真正的共有,大家一面想看看,这样干到底行不行,一面却紧紧攥着各家的田契,并不是死心塌地的跟我干……”说着有些颤声道:“聚和堂,和则聚,不合则散啊……”

    原来真相是这样的……沈默三人心中同时暗道。

    “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片刻的低落后,何心隐重拾精神道:“人们尚无此觉悟,是因为缺少这方面的教化,那么我就教化他们,哪怕这一代人来不及了,待下一代长起来,必然都怀着同样的理念,到时候才是真正的聚和!”

    他说这话时,双手高高举起,就像要把太阳抱在怀中,身后的众人却全都变了脸色,而且一直跟他针锋相对的沈明臣,也偃旗息鼓,不再吱声。不是反驳不了,而是不敢再反驳了,试想一个连圣人之言都可以随意句读的疯子,还有什么理可讲呢?

    沈默心中也涌起浓重的忧虑,当何心隐的热度逐渐消退,问他该如何改进自己的政策时,沈默无言以对了,这就像问他,如何让一座空中楼阁不倒塌一般……只好将问题抛给了余寅。

    余寅字斟句酌道:“这个聚合会,经过吉安府同意了吗?”

    何心隐有些答非所问道:“聚和堂会把春秋两税打点整齐,定时解往官府,虽一斗一石也不拖欠,为官府收税提供了方便,他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这样确实向官府显露出,积极配合的诚意。”余寅缓缓道:“但同样道理,是不是也向百姓表示过,将维护他们的利益呢?”

    “那是当然,聚和堂的宗旨,就是维护大家的利益。”何心隐点头道:“因为官府的横征暴敛太甚,除了朝廷征税之外,官府还有摊牌,还有折色火耗,即使是大户人家,也深感吃不消,所以才愿意加入聚合会,集合大家的力量来应对官府……我们的要求不高,只要官府税有定额,便会积极纳税。”

    “看,您也认识到矛盾所在。”余寅轻声道:“官府要多收税,百姓想少缴税,这是不可调和的,如果堂上官清廉自守,朝廷不加征赋税的,您还可以维持,可要是贪官污吏盘剥,又有苛捐杂税,您‘税有定额’的目标实现不了,是从还是抗呢?”

    一句话打到了何心隐的软肋上,他有些恍惚道:“从又怎样?抗又如何?”

    “从,聚合会的意义何在?”余寅加重语气,一字一句道:“不从,难道聚合会想抵抗官府吗?”

    何心隐被这当头棒喝,说得是汗流满面,余寅确实厉害,他看到了聚和堂的致命弱点之所在――其实去年,便发生过这种事情,当时吉安府加派给皇帝运木材的‘皇木银两’,摊到苗田梁坊就是四千两,恰逢聚和堂正在大兴土木,为大家盖房子,根本凑不出这些银两。况且就算是有,何心隐也不会给,因为这不是正常该交的税――正如余寅所说,如果不能避免横征暴敛,聚和堂有何存在的意义?

    他便积极活动,还写信给自己的朋友,在胡宗宪麾下办事的程学颜,备述利害,请他帮忙周旋。彼时胡宗宪已是明曰黄花,但程学颜碍着朋友所托,还是硬着头皮跟吉安府打了招呼。

    世态炎凉在官场上感受最深,吉安知府唯恐跟严党扯上关系,哪能卖程学颜这个面子?而且深怒何心隐胆大妄为,竟敢拿上官压自己,便派出衙役强征税银,结果与聚和堂发生冲突,眼看着乡亲们都要被卷进来,何心隐出手打伤了六个差役,将罪责揽到自身,被官府逮捕。

    后来还是程学颜向胡宗宪求救,胡指示江西巡抚宽大处理,何心隐才被提到南昌城,然后释放,而后才让他发现了严世蕃的阴谋,才有了后来发生的惊心动魄。

    结果是何心隐夫妇成了嘉靖皇帝的救命恩人,这下官府才不敢难为他们,苗田梁坊的百姓也才大着胆子,继续跟聚和会走下去。

    但何心隐很清楚,这缺陷只能被掩盖,却无法彻底消除……救驾之功总有消耗殆尽的那一天,别人也一定会找到对付自己的办法,所以听说沈默来东南后,他便极力邀请,希望这个‘无所不能’的家伙,帮着解决这个难题。

    然而让他失望的是,沈默的两大谋士,均不看好聚和堂,而其本人,也不动声色、一言不发,似乎也觉着前途暗淡。

    “我现在要听你说,”何心隐将目光定在沈默身上,道:“你到底什么看法?”心说要是他也不看好,我就当从来不认识这个人。

    “这个么……”沈默手搭凉棚望着这美丽的山村,下一刻才收回目光道:“在我看来,这聚和堂还是很有成效的。在各方面都有可取之处,尤其是将教育摆上重要位置,人人都关心后一代的成长,还凝聚了人心……”

    “你少在这打官腔……”何心隐有些粗鲁的打断他道:“我就问你,这聚和堂能不能永远办下去?”

    “很难……”沈默摇摇头,不讳言道:“除非改进一些地方,把乡亲、富户、官府,这几方面都摆平了,才有可能长久。”

    “如何改?”何心隐急切问道。显然这问题也困扰他许久了。

    “我要是张口就说,那是信口开河……”沈默慢悠悠道:“你得容我深思熟虑吧?”

    “那你就想,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我放你走!”何心隐霸气道:“我管的起饭!”

    “我可耽搁不起……”沈默嘴角挂起一丝苦笑道:“我这是去赣南平叛的路上,顺道来看你一眼,今天就要走。”说着装模作样道:“要不你跟我一块走吧,我一想清楚,就告诉你。”

    “好……”何心隐脱口而出,然后猛醒道:“好啊,你小子想利用我就直说!”

    “怎么能叫利用呢?真难听。”沈默笑眯眯道:“请何大哥帮个忙了。”

    “你想让我干什么?”何心隐警惕道。

    沈默便把想法和盘托出,何心隐听了沉吟许久,才轻声道:“这个忙,我可以帮你,但你也得帮我才行。”

    “成。”沈默点头道:“我会尽快给你个章程的。”说着呵呵一笑道:“要我写个保证吗?”

    “你我还是信得过的。”何心隐摇头笑笑道:“事不宜迟,我回去打声招呼,咱们出发吧。”说着便提起轻功,一转眼走出老远一段。

    望着他的背影,沈默不禁苦笑道:“火烧火燎的行动派啊……”

    “大人,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沈明臣突然出声道。

    “请你来就是让你讲话的。”沈默也不看他,淡淡道:“本人绝对不会因为你讲的话,而怪罪你的。”

    沈明臣心中一阵感动,沉声道:“那学生就讲了……您以后还是和这位何大侠,保持距离的好。”

    “哦……”沈默轻哦一声。

    “就像您说的,他就是一团邪火。”沈明臣道:“不仅会把自己烧成灰,还会连累身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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