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嬉皮笑脸的,”何心隐恼火道:“问你话呢!”

    “来来,咱们进去说。”沈默笑道:“我给你讲啊,这是我两个月来,走遍了赣南的山山水水,才想出来的点子,快帮我参详参详,能不能行得通。”

    “什么情况?”何心隐这下糊涂了,道:“难道你另有目的?”

    “大哥,你是知道我的。”沈默哈哈笑道:“这是我的作风吗?”

    “也是,你这人一文钱恨不得掰成两瓣花,向来不做亏本买卖。”何心隐只好跟着沈默进去签押房,门一关上,便迫不及待的问道:“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当然是好药了。”沈默走到窗台前,拿起花洒给几盆一尺多高的绿色植物浇水。

    何心隐看看那些叶片椭圆的绿色植物,不由笑道:“经略大人果然品味不凡,我还第一次见有人养这玩意儿。”

    “这个你认识?”沈默十分爱惜的摆弄着他的‘草’。

    “大青,又叫马蓝。”何心隐道:“山上就有,不是什么稀罕玩意。”

    “呵呵,”沈默搁下花洒,拿起毛巾擦擦手,走到椅子上坐下,给何心隐倒杯水道:“这就是我的宝贝。”

    “这个……”何心隐愣住了。

    “老哥听我道来。”沈默笑眯眯的打开了话匣子……翌曰上午,何心隐来到驿馆,请那些宗族长老前去参加仪式,却在门口和肿着脸的郝杰不期而遇。

    一看到何大疯子,郝杰登时变了脸色,转身拔腿就走。

    却听身后一声暴喝道:“站住!”吓得他浑身一哆嗦,走得更急了。

    但哪能快过会轻功的何大侠,几乎是一转眼,何心隐就挡在了他的面前。

    郝杰身边的衙役,赶紧把自家大人护住,满脸警惕的望着这个武疯子,唯恐他再出手伤人。

    谁知何心隐朝郝杰深深鞠一躬,一脸羞愧道:“郝大人,昨天的事情,何某冲动了,是我错怪你了,对不起。”

    郝杰这才拨开手下,探出脑袋来,小心翼翼的问道:“你这唱得哪一出?”

    “负荆请罪。”何心隐竟然当街朝郝杰单膝跪下,道:“我打肿了你的脸,当双倍奉还。”说着抄手就给自己重重一耳光。

    “你这是干啥……”郝杰赶紧拉住他另一只手,死活不让他打下去:“千万别打了,不然别人会以为我睚眦必报的。”

    何心隐想想也是个道理,道:“那你接受我的道歉了?”

    “负荆请罪唱完,可不就是将相和了吗?”郝杰一笑,扯动了左边脸。不禁叫痛道:“哎呦,疼了我一晚上。”

    “我这有上好的膏药,”何心隐赶紧掏出个小瓷瓶道:“涂上过一天就复原了。”

    “那也得完事儿再用了。”郝杰不客气的收在怀里,道:“赶紧去请他们吧,别耽误了经略的大事。”

    “同去。”于是,两人并肩走在大街上,两位大人物一个左边脸肿,另一个右边肿脸,引得路人忍不住偷笑。

    “笑什么笑?”衙役们哪能让县尊受窘,大声呵斥百姓道:“都严肃点!还笑,没点同情心啊?”却引得众人笑声更大。

    “让他们笑去吧。”何心隐无所谓道:“我们走自己的路。”

    “对,走自己的路,”郝杰赞同道:“让别人笑去吧。”于是两人满不在乎的昂首挺胸,径直走进了驿馆之中。

    驿馆内,那些畲族长老们围坐在大堂中,正七嘴八舌的讨论着,官府能否兑现承诺,给他们那么多粮食。

    但混乱只持续了一会儿,当他们发现坐在首位的老者,一直阴着脸没说话时,便都闭上了嘴,有些忐忑的望着他道:“盘石公,您怎么看?”

    那老者赤着脚,单手拄着黑木拐杖。生得肩宽背厚,豹头环眼,满脸的皱纹深深刻出一张坚毅的面容,虎目之中放射出的光芒,满是倔强与不屑。

    当然他有不屑的资格,因为他是山哈四大姓之首的盘姓大族长,且比其他三姓的族长都高一辈,不仅在龙南县,就算整个赣南山区,地位都十分的尊崇。

    其实郝县令并不想请他,因为这老头人如其名,生姓正直刚强,一生不屈服于任何人,也从来没有到城中拜会过朝廷官员,如果大人想要用什么手段,他肯定是个大麻烦。但这位老石头,偏偏就不请自到了……盘石公当然不是为了那点粮食,而是因为得知那些族长被利诱来龙南,担心他们贪图点蝇头小利,而被官府给利用了。当年王阳明平定赣州时,他已经二十出头,深知汉人的狡诈多端,不得不防啊……“咱真鄙视汝等。”盘石公开口就骂道:“不就是那么点粮食吗?就把你们的魂给勾走了?”

    “盘石公。”他下首一个耋老道;“咱们本来就难过冬,今年又误了农事,各寨的粮食都快见底了,有这些粮食,再掺些木薯面,就能捱到开春……”到时候万物生长,满山野菜,就能让人饿不死了。

    “汝等就像找饭食的鸟,只看着饵了。”盘石公冷笑道:“却不想上面的箩筐等着落下哩。”说着不厌其烦道:“汉人最是狡诈了,当年有个王守仁,说得天花乱坠,干得缺德冒烟,把咱们坑得多惨?现在来的这经略,听说是他的徒孙,难道咱们山民就这么愚蠢,让人家爷爷骗了孙子骗?”

    “这不是有您老长着心眼吗?”让他这盆冷水一泼,众人的热情消退不少,都道:“您要觉着不妥,咱就另想办法。”

    “还没照面谁能知道。”盘石公有些英雄气短道:“汉人的粮食也能救命,咱们犯不着在这上面怄气……”

    众人面面相觑,心说那您还发飙?

    “但咱得提醒汝等,千万别让人家几句好话就说晕了头,胡乱答应什么。”盘石公沉声道:“别忘了官府的承诺是,只要咱们来出席就给,可没说让咱干别的。”

    “您老的意思是?”众人一起望着他道。

    “千万别信他们说的话,别答应他们的要求。”盘石公道:“咱们就是来领粮食的,参加完了仪式,取上就回去。”

    “成,咱都听您的。”众人一想,还是老人家考虑的稳妥,便都道:“咱们都把自个当成木桩子,您不让说话,咱们绝不吭声,您不答应的事儿,咱们绝不点头,可成?”

    “成。”盘石公重重点头道:“咱定为汝等把好这一关。”

    所以当何心隐两个进来,便看到昨天还称兄道弟的一群老头,今儿就装作不熟,连个招呼都不打了……其实各位老先生也没打算这么决绝,但一看他俩脸上的伤,心中不由咯噔道:‘看来那经略不禁狡诈,还很残暴哩。’唯恐有什么把柄被对方抓住,干脆一声都不敢吭了。

    察觉到气氛不对,何心隐用胳膊碰碰郝县令,郝杰便硬着头皮道:“诸位贵客,凯旋仪式就要开始,经略大人有请。”

    大厅里针落可闻,让郝杰好生尴尬。过了一会儿,便见个矮壮的老头拄着拐站起来,然后呼啦一声,一屋子人全跟着起来,唬得郝杰倒退一步。看他们一齐往外走,何心隐赶紧拦住道:“汝等去作甚?”

    “不是经略有请吗?”那老者看他一眼道。

    好歹有个说话的了,何心隐和郝杰分开左右道:“请。”便目送这群人出去,对视一眼,心说咋这么诡异呢。

    一行畲族宗老来到院中,便见那里已经摆了几十抬腰舆,每抬边上都站着两个穿红胖袄的轿夫,看他们出来,便一齐高声:“请贵宾上轿!”

    众宗老的目光齐刷刷的望向盘石公,老头的拐一杵地,沉声道:“坐逑!”宗老们顿时混乱了,到底是‘坐他逑’还是‘坐个逑’呢?直到盘石公迈步上前,坐上腰舆,才确定是前者……“坐逑!”宗老们心中一起喊道,便稍有些混乱的坐在腰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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