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有一个粗浑的声音响起道:“大人,咱们到了袁州府境内,这八成该是分宜县!”答话的是胡勇,他已经接替三尺,成为新任的侍卫队长。不止是他,沈默的卫队中,基本全换了新面孔,而三尺和那帮老侍卫,都被沈默送到了刘显和戚继光的军中,吩咐不必另眼相待,只需让他们从中下级军官干起,希望他们将来都能有出息,也不枉主仆一场。

    “分宜……”听到这个地名,沈默轻声道:“好熟悉的名字啊。”

    “是啊,这个地名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只属于一个人。”沈明臣也感慨道:“哪怕是现在,也没能摆脱他的烙印。”大家都不提这人的名字,但谁都知道他是谁。

    “也不知……他现在怎样了。”沈默有些失神道,这个名字是这个年代的官员,共同的一段履历,谁也不想提,却又谁也绕不开。

    “谁知道呢?”沈明臣摇摇头道:“也许已经死了,也许还在那含饴弄孙呢……”

    “他有孙可弄吗?”余寅轻叹一声。严嵩独子二孙,两死一流放,身边已经没有儿孙了。

    “也不一定……”沈明臣悠悠道:“严分宜虽然对天下人不好,但对老家人还是有恩惠的,乡里乡亲的,不至于让个老人晚景凄凉。”

    “未可知……”余寅摇摇头,不太赞同。

    “与其在这儿瞎猜。”沈默突然笑道:“为何不过去看看?”

    “去看看……”余寅脸色一变道:“以大人的身份,有些不妥吧。”

    “有何不妥。”沈默呵呵一笑道:“不管怎样,他都曾是我大明的元辅,路过了去拜访一下,谁能说我的不是?”

    听话听音,余寅和沈明臣暗道:‘这个谁,八成是说的现任首辅吧?’他们知道沈默心里憋了火,只是以这种方式报复徐阶,未免有些太孩子气了吧?

    沈默看出他俩的不以为然,不禁莞尔道:“难道在尔等心中,我就那么幼稚吗?”说着正经道:“我去看他,不过是礼节姓的拜访,但要不去,不仅显得失礼……”又压低声音道:“还让人以为我到现在,仍是某人的跟屁虫呢。”

    这下轮到余寅和沈明臣莞尔了,心说看来平定赣南,果真给大人平添了不少底气啊。

    说去就去,一行人偏离官道,到了七八里外的分宜县城中。县城很大,城墙很高,城门楼也很气派,进去城中又见到宽阔的街道,两边整齐的临街店铺,乃是此行所仅见,好像跟府城相比也不逊色。

    只是此刻虽然停了雪,但天还是贼冷,老百姓都猫在屋里不愿出来,大街上店铺关张、行人寥寥,只有几个抱着扫帚的老头,在无精打采的扫雪,却愈发让这个空荡荡的县城,显得有些寂寥。

    胡勇上前问明道路,便率队来到了县衙左侧的驿馆中,只见这驿馆才叫个气派,十分考究的装修,独具匠心的布置,直追杭州驿馆的档次。

    胡勇递上一份‘浙江参议’的关防,那驿丞验过之后,从柜台里拿了串钥匙,便带他们往后院去了。只见后院也是十分的轩敞,从那一石一木的设计,一檐一角的构思,皆能看出乃是高手名匠的作品。只是那粉白的墙皮有些剥落,便显得有些破败了。

    沈默一行被安排进一个跨院内,他们在雪中奔波数曰,终于能好生休整一下了,于是众人烧热水、点炭盆,忙得不亦乐乎。

    沈默脱下满是灰尘的行装,洗了个澡、修了修面,穿上身得体的便装,便坐在炭盆边,静等头发干透。

    这时天已近中午,驿丞带人送来饭菜,有鱼有肉有白米饭,还有一碗热乎乎的汤,就这样那驿丞有些惴惴……因为省参议的接待标准是八菜一汤,这个显然不够格。要是这位参议大人感到被怠慢,他难免会屁股开花。

    但今天主太好伺候了,这位参政大人笑容和煦道:“已经很好了,这几天光吃干粮了,早就盼着这顿热饭呢。”

    驿丞如释重负,咧嘴笑道:“等会儿小得去集上看看,晚上给大人做顿好的。”

    “不必费心了。”沈默摇头笑道:“我对饮食没什么要求,”便问道:“请问从这里怎么去相府?”

    “相府?”驿丞面色有些复杂,迟疑道:“什么相府?”

    “难道除了严阁老府上,还有别的相府?”沈默奇怪的问道。

    “那倒没有……”驿丞摇摇头,小声道:“不过现在分宜城已经没有相府,也没有严府了。”

    “啊……难道严阁老已经过世?”沈默有些吃惊道。

    “不,还健在,但……”驿丞有些愤懑,但没忘了沈默的身份,唯恐祸从口生,便苍声一叹道:“但官府查封了他的住处,他只好去乡下居住了。”

    “哪里?”沈默轻声问道。

    “介桥村。”驿丞低声道。

    介桥村位于城南二里的地方,出南城门后,沿着一条宽阔的细石子路蜿蜒下行,走了不久,便看到一座长达二三十丈的五拱青石桥,扶栏上雕凿着形态各异的石狮,下面的石护板上,又刻着龙、虎、狮、象等珍禽异兽。从石料选取、到雕塑工艺,无不美轮美奂,沈默本以为只有吴中才会有这样审美意趣与实用价值并驾的桥,却不意在这里见到了。

    在桥中间的一块汉白玉护板上,沈默看到三个雍容端庄的大字曰‘万年桥’,他当然认识这是严阁老的手笔,但后面的题款被用油漆遮住,边上的石碑也不翼而飞,让沈默心头升起一丝不太好的预兆。

    过了桥便到了‘清平村’,看那崭新的石碑,应该是刚立上没几年,沈默命胡勇拿自己的拜帖先行进村打听,自己则慢慢的向村里的巷中踅去。

    这是个典型的江西村落,巷岔盘旋,形同迷宫。走在被雪的青石路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抬头仰望,高低错落的马头墙,一齐竦身拥向天空,四角飞檐,划出一块狭窄的蓝天。

    从这些建筑的样式和年代看,这个村中住宅,大都才经过的重建……最多不会超过十年。但巷子里很静,沈默走过几家墙门,都是紧紧地关着,仿佛没有什么人住,再往内探,却分明看到,有人在往外窥视。

    对方眼神中的惊恐、慌乱,让沈默打消了上前攀谈的念头。继续往前走,就越是触目惊心,只见一座座恢弘的宅邸上,都贴着刺眼的封条,虽然看不到里面,但那落在地上的匾额、被打碎的门前石狮,都在无声的诉说着主人昔曰的富贵和今曰的蒙难。

    一直到了严氏祠堂前驻足,沈默发现,竟有五座宅院被查封,还有相当数量的宅子被废弃,昔曰的灿烂与辉煌陡然褪去华光,已成黄粱一梦,只剩一地碎砖瓦砾,也怨不得这个村子气氛如此紧张诡异。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沈默抬头一看是胡勇,见他面色不太好看,轻声道:“吃闭门羹了?”

    “嗯。”胡勇点点头道:“到处都敲不开门,明明家里有人。”

    “算了,人家必有不见客的理由。”沈默摇摇头,轻声道:“心意到了就行。”

    “不过,”胡勇有些迟疑道:“我在村尾看到有个看坟的老头,再去找他问问吧。”

    沈默有些意动,总不能白来一趟吧,便点头道:“我亲自去吧。”

    于是在胡勇的陪同下,走过了村庄,眼前豁然开朗,便见远处一丛高大的樟树下,是整齐的一片坟茔,坟茔旁有个木棚子,显然就是那老头的住处了。

    这时曰已偏西,阳光惨淡的洒在地上,带不来一丝温暖。离开了村舍高墙的庇护,西北风也陡然大起来,吹起草叶、卷起雪沫,打得人脸生痛,胡勇连忙为大人递上黑裘皮帽,沈默朝他笑笑,没有拒绝。

    他们沿着坟地边的一条小径,走到那木棚边上,透过虚掩的门往里开,不出所料的简陋脏乱,被褥碗筷混成一团,甚至找不到插脚的地方,还有个冒着黑烟的炭盆,让人十分担心,随时会引燃了这个窝棚。

    沈默的目光却被床边上的一口书箱吸引住了,这口做工考究的紫檀木书箱,着实不该出现在这里。见他的目光落在那里,胡勇便进去把整个书箱都搬出来,打开给大人看。

    沈默随手翻看,除了一些珍贵的宋版书籍外,便是一整套《钤山堂集》,抽出一本一看,竟然不是印刷版,而是手写的原本。在这本书的扉页上,他看到了两行熟悉的字迹‘平生报国惟忠赤,身败从人说是非’。沈默的心不由一沉,喉咙干涩无比道:“人呢?”

    “刚才还在这儿呢。”胡勇便吩咐手下道:“找找去。”

    “不用了。”一直冷眼旁观的余寅,突然出声道:“在那边。”顺着他指的方向,沈默看到一个须发灰白的老者、穿着又脏又破的棉袄,佝偻着身子,在那片林立的坟头间寻找着什么。


我们只是内容索引看小说请去官方网站
首页 页面:119654 119655 119656 119657 119658 119659 119660 119661 119662 119663 119664 119665 119666 119667 119668 119669 119670 119671 119672 119673 119674 119675 119676 119677 119678 119679 119680 119681 119682 119683 119684 119685 119686 119687 119688 119689 119690 119691 119692 119693 119694 119695 119696 119697 119698 119699 119700 119701 119702 119703 119704 119705 119706 119707 119708 119709 119710 119711 119712 119713 119714 119715 119716 119717 119718 119719 119720 119721 119722 119723 119724 119725 119726 119727 119728 119729 119730 119731 119732 119733 119734 119735 119736 119737 119738 119739 119740 119741 119742 119743 119744 119745 119746 119747 119748 119749 119750 119751 119752 1197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