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张翀说话强硬,但他心里还真没底,听沈默的话中,似乎带着警告意味,心说不能坐以待毙,便主动出击道:“能得大人教诲,下官不胜感激,便也投桃报李说一句,您去介桥村,有些欠考虑了。”
“哦,有何不妥?”沈默又眯起眼来,微微笑道。
“此事一旦传出,朝中大人们会怎么想?您的老师会怎么想?”张翀的算盘打得很精,拿出徐阶来提示沈默,打狗还得看主人,总不能扫你老师的脸面吧?所以咱们还是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别仗着个大就想欺负我。
“哈哈……”沈默气极反笑道:“不说老师我还不生气,”说着冷冷逼视他道:“严阁老是我老师什么人?是他多年的老上司,还是他的儿孙亲家,现在他却沦落到孤苦无依,墓园取食!让天下人如何看我老是?!”
张翀没想到沈默会这样说,一时有些慌乱,又听他‘怒不可遏’道:“你到底和我老师有多大的仇恨?”
“我没有。”张翀急了,连忙道:“元辅将我从军营中解救出来,对我只有大恩大德,怎会有仇恨呢?!”
“那你为何如此泼污于他!”沈默眼中寒光直射道:“胆敢毁我老师名声!说,是何人指使?!”
“没人指使……”张翀着急道:“哦不,我都是按照元辅的意思啊……”
“还敢污蔑!”沈默一拍桌子,喝道:“掌嘴!”
胡勇也早就看他不顺眼,上前一把揪住张翀的领子,啪啪就是两个大嘴巴,登时把他打成了猪头,呜呜道:“真的没人指使,下官只是发自内心,想要报答首辅。”
“放屁!”沈默冷笑连连道:“别以为这里天高皇帝远,别人看不见,你为何初来分宜时不动手,过了一年才跟严阁老过不去?”说着面带嘲讽道:“别跟我说你这是避嫌……”
“我……”张翀呆住了,不自觉的便额头见汗,艰难道:“不懂大人什么意思……”
“本官已经说过很多遍了。”沈默双目如剑,死死盯着张翀道:“是谁指使你,陷害元辅的?”
虽然是三九天,但张翀的汗水都落到地上了,紧咬着牙关一句话不说。
不只是张翀,沈明臣和余寅也震惊莫名,他们原本只以为这是来自徐阶的迫害,但现在看来,似乎还别有隐情……“不说是吧?”沈默语调冰冷道:“我这就写信给元辅,告诉他这里发生的情况……元辅的敌人虽然不多,可也不是没有,他老人家随便想想,便知道这里面的鬼名堂……”说着微微摇头道:“祝你好运吧,张县令……”
张翀一下瘫软在地上,艰难的望着沈默道:“你想让我怎样?”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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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四八章 夕阳(下)
沈默只是问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除了要求他善待老严嵩之外,并没要他做什么,因为沈默很明白,张翀只是一颗随时都能丢弃的棋子,在他所对面的斗争中,根本没有利用价值。
当天夜里,沈默写了一封长信,命人送往京城,第二天便启程离开了分宜,往浙江赶去。他原本想着,能赶回绍兴去,陪老父亲过个年,但被大雪阻挡,耽误了行程,二十九一早才到了建德县。
沈默便对两位先生道:“离着绍兴还有三百里地,咱们横竖是赶不回去了……人都说‘三十不歇,一年难闲’,咱们明天也不赶路了。”
两人家是宁波,比绍兴更远,自然更没想法了,便道:“已然是赶不回去了,就在这儿过年吧,明年再上路。”临近年关,说话就是大气,一张嘴就是明年、明年的。
“干脆咱们也不住驿馆,”沈默笑道:“找间旅店住下,省得迎来送往,扰了雅兴。”
两人都知他不爱喧闹,便都道:“那是最好。”
于是进了县城,寻客栈住下。都这个时候了,不是逼不得已,谁会住店?所有的客栈都有房,任君挑着选,只是有一样,除夕元旦,饮食自理,厨师、伙计也要过年呀。
这下三人傻了眼,难道连顿像样的年夜饭也吃不着?想啊想,还是沈明臣有经验,道:“我知道有个地方,今晚也不关张。”两人大喜,问他是哪里。
沈明臣有些为难道:“就是不知大人,方便不方便?”
沈默马上明白了,道:“你说是青楼?”
沈明臣点头道:“嗯,那地方全年三百六十天,天天都是过年。”说着又问道:“去还是不去?”
“去。”沈默寻思一下,狠狠点头道:“还能有人认出我不成?”
于是派胡勇去物色个地方,好吃年夜饭,白天就窝在客栈里睡觉,饿了胡乱凑合一下,等到天一擦黑,养足精神的老几位,换穿上崭新的衣袍,走出各自的房间相聚。
沈明臣自不消提,穿着崭新的湖绸夹袍,罩一件鼠灰色的貂皮套扣背心,头上戴着同色的皮帽,脚上踏着厚底的暖靴,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子弟。
沈默和余寅两个,虽然喜欢穿得朴素些,但今儿可是新年,当然都把平时压箱底的衣服拿出来,后者穿了一件簇新的蓝纳棉袍,一件灰色的狐皮出锋,内套玄色贡缎的褂子,头带一顶玄色的暖帽,看得沈明臣连连拍手道:“果然是人靠衣装,你早该这样穿了。”余寅有些不好意思道:“以前哪有这条件?”跟着大人虽然不为了钱,但沈默可没亏待过他们,很肯定的说,全天下找不出第二个东家,能给他们如此优厚的待遇了。
沈默也难得穿了件灰团呢的长袍,外罩月白色的狐皮短氅,头上戴着猞猁皮的冬帽,千层底的绒靴上起着一道明脸,稳稳站在当间,潇洒俊逸无以言表,活脱脱的浊世佳公子。
胡勇也是里外一新,兴冲冲走上来,先给沈默扎个千,便满脸堆笑道:“小得请公子安,地方已经订好了,县里最大的‘栖梧楼’,知道公子爷爱清静,特意包了整个西楼阁!那里临河景致好,还可以观雪哩。”不机灵可当不了侍卫队长,当初沈默喜欢带三尺,而不带铁柱,恐怕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一行人便说笑着上了街。建德乃江浙至赣闽的主道,水陆交通皆以此为枢纽,所以城市规模极大,居民也相当多。
此刻已经有稀疏的鞭炮声响起,间或还有烟花在夜空中爆开、煞是好看。家家户户散发出年夜饭的香气,让还在街上行走的人们,一下子如掉了魂一般。
其实沈默从几天前,便开始犯思乡病了,他想念自己近在绍兴的父亲、远在燕京的妻儿,也不知父亲的身体怎样了,不知若菡的气消了吗,不知平常有没有跟俩哥哥学坏,不知半岁多的小女儿,是不是身子还那样的娇弱?
是的,在赣南剿匪期间,他便接到燕京来信,说若菡生了个女儿。让一直希望有个女儿的沈默激动万分。虽然战事仍频,他还是抽时间不断写信,询问女儿的情况,结果这个女娃娃一直体弱多病,让沈默揪心不已……如果这个孩子有什么三长两短,他终生都难以释怀,和若菡的关系,可能也就再也回不去了。
总之有太多的牵挂,平时可以用紧张的军机要务来麻痹,但在这个合家团圆的除夕之夜,却再也压抑不住,让他黯然神伤。
所以到了那‘栖梧楼’,在雕梁画栋、装饰华丽的西楼阁上坐定后,他还显得很沉默,余寅和沈明臣见状,便小声吩咐那陪酒的姑娘们,唱些欢快优美的曲子。
胡勇早就打过招呼,那些姑娘知道是大金主,自然无不应允,何况大过年的,又有谁愿意弹那些哀怨悱恻的?
但纵使乐曲再欢快,阁里再温暖,沈默也没法高兴起来,倒觉着该唱‘良辰美景虚设’更应景儿。
余寅和沈明臣两个相对苦笑,也不知该怎么开导。这时楼下响起了说话声,似乎人还挺多,沈明臣示意乐曲暂停,便听胡勇粗着嗓门道:“实在对不起,楼上已经被包下了,你们还是去别处吧。”侍卫们喜好喧哗,都在前院吃酒,这楼下只有胡勇和几个值守的开了一桌,也不知什么人又闯进来了。
“这到底怎么回事儿?”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响起,带着愠怒问道:“我不是把西阁包了一个月吗?”他一看胡勇等人的样子,便知道楼上坐了大人物,只好朝记院老板发火。
那老板小心陪说话道:“未曾想大爷除夕也来这儿过,小得自作主张了……”说着肯定肉痛道:“后半个月的房钱如数奉还,算小得给大官人赔不是了。”
“你看我哪儿缺钱?”那人气呼呼道:“这么晚了,你让我去哪找地方?怠慢了贵客,你赔得起吗?”两边正僵着,上面走下个衣着富贵的文士来,淡淡道:“我家主公说了,大过年的就图个热闹,朋友若不嫌弃,也请一起上来;若不想被打扰,上面那么大,咱们各人玩各人的,两不相干就是。”
这话煞是彬彬有礼,顿时将三方的怨气全都消弭。那人跟朋友一合计,这么晚了确实不想再换地方,也只好如此了。但待他登上二楼,看清那坐在正位的贵人,平素号称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一缩脖子,便想退回去。
沈默也不出声,就那么面带戏谑的望着他,那人终究也是场面人,哪能学做乌龟,本能的退缩之后,就又伸出头来,一脸惊喜道:“哎呦呦,我说今儿怎么一路见喜鹊,原来竟在此时此地,能见到您老,真叫我运交黄盖了。”却说这人竟是丹阳大侠邵芳,曾经在南京和沈默打过交道,他见沈默穿着便装,又是在青楼里面,哪敢叫破对方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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